文晏只是摇头。百姓叛逃,本就是迫于生计的无奈之举,而今定要惩办他们的家人,更是把人心往大凉那里逼——毕竟在景,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牵挂的人了。换做是他,即使这样他也不会叛国,但不能要求人人都有苏武一般的气节。文晏深知他的地位不过是新皇忌惮文家在民间自开国以来的清誉,不敢随意贬谪,空有一个“左相”的名头,实权是一点没有的。不知列祖列宗在上,又将作何看法。景朝历经五代,已然有衰微倾颓之势,否则也不会因前朝北伐失利,蒙受和凉国称兄道弟之辱。本以为新帝力主中兴,勤勉有加,却没想到还是权臣一手遮天,内里不过是个爱好诗词书画的草包。朝廷上上下下,如今居然只有两类人:与卫明远结党的、忌惮卫明远权势不敢妄言的。他一个小小的,不受重用的左相,又能耐他如何?
这庆熙宫室,闷得很啊。
等晚上回到家,已是一身疲惫。就西北流民一事,后来又和右相张贞探讨一二。只是此人答应的太快,说话又太好听,让人生疑。无奈现在反对卫明远的力量实在是过于薄弱,他也只能有几个是几个——或许真有心地如此赤忱而不顾虑安危的人存在,自己不该处处怀疑。检查儿子的功课时,他发现桌案上有一篇手抄的文章,标题《柏赋》竟有些熟悉。近日大抵是有人提到过,只是不知这文章好到让司尧愿意誉写的地步,便随手拿起来看。
司尧被他发现后,有些紧张,只是在一旁绞着手:“父——父亲……这是、额,今年科举婺州解试一个考生的文章,并非和课业无关。”见他有些疑惑的样子,又急忙补了一句,“夫子看过也觉得很好!”
文晏摆摆手,示意他先退下。司尧是不会说谎,因此这篇文章有他请来的老师作担保,打底是不差的。“巍巍玄柏,浩浩吾师”,很传统的破题,但不会出错,确实是应试作品。这一句——读到“东海可填,存秋鹗之忧忆;中天难坠,弃夏虫之空悲”一句时,他浑身震悚,从倦怠中彻底清醒了过来,无怪乎此句闻名京师。气象之开阔,胸怀之远大,绝非凡类士子可拟,当是饱读诗书而又志在千里之人。“蛩吟织断,雁鸣翻老”用字甚工,掩了他后一句“伤寒日黯暮烟”语句有些滞涩的瑕疵。“昭”字一韵,用典略多,但不显做作,在年轻人里已是上等。“云开水碧,日映花红”又自然轻快了些,看得出此人有才,但对笔力掌握还是差点,因而偶见佳句。当读至“迈通千古,西陵漫嗟黄土;揽追九秋,北固谁识真金?”时,文晏又是心中大喜,拊掌而叹,确有晋人风骨。后平稳结束,虽多用应试套句,但放在文章里实在合适。更何况题干中的“师道昭崇,金声玉振”已是明示与夫子高度相关,此人写文,信手拈来为自己所用,切直万分。
读到这里,他已非常赞赏这篇赋文,甚至萌生出了想要见见这个年轻人的想法。以他的才识,纵然是进士及第也不会出差错,他又把司尧叫了进来。看到父亲面露喜悦,司尧也放松了很多,似乎想和他探讨里面几个句子的用法。
“据传,这文章没能拿解元,只是第四。婺州的主考官认为用语太过激烈,有故作深沉之嫌,不过我倒是听说是这个考生触怒了当地的通判,官官相护给他从第一判到第四,意思是他无缘三甲……”司尧又停了下来,因为他父亲已经拿起戒尺。他伸出手心,不过等到的只是轻轻一敲,“别和村头的长舌妇一般到处道听途说。下不为例。”
话虽如此,但文晏想到自己今日的遭遇,便也不由得对那个年轻人生出了一丝同病相怜。婺州通判……好像是姓孙,但也没具体了解过。文晏转念记起自己的旧友在婺州开了私塾,近日里还写信给他,说得了个好学生,不知是不是他。徐启常此人家境寒微,性格又异常固执,早早退休也好,至少不用和他一样在这里受卫明远的倾轧,想必他带出的学生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久违地,他笑了笑,又回忆起昔日那个鲠直而据理力争的同僚的相貌。那时的徐启常已经往竹竿方向发展,数年未见,不知更要变成什么样了,于是又落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的怅惘。
窗外竹影轻摇,明月洒下一片清光,破开浓稠的黑夜。
“……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文晏多(赞赏)其文,深叹(赞叹)之。徐亮,前朝言官,昔从文晏游(交往,交际),迭相(同义复词,互相)友(为友),周澍师也。”
——《景史·周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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