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这一年的汛期,水涨船高,湖水漫至摊子半截。船上的孩子们倒是特别地兴奋,纷纷穿着胶靴或索性卷起裤脚,行动艰难地在岸上找摸起鱼来。从坡上走下来的居竟松蹚着水,手上拎了一量子的鱼,喊着:“姐啊,姐啊,帮我拿一下。”居希平应了一声,站在船头套上胶靴。同时,她看见居晓月蹲在船头又在吃西红柿,开玩笑地问:“你是不是害口了?”居晓月一脸淡定地回答说:“没啊,没有。”但她心想:“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是瞒不了多久的,自己该怎么说呢?”
居希平往岸上又去,一边问:“你去哪捞的鱼啊?”居竟松的高兴地说:“河闸那边,鱼多的要命啊,还有人骑着拖拉机去捞鱼呢,我一次性拿不了那么多,先送回来几条,等会儿我还要去呢。”居竟松又准备上坡再去抓些回来,居希平拎着绳子,提醒说:“你还去啊,小心一点啊。”居希平上船后,周信文看了看,说:“哎呦,不小嘛!”居希平先笑着说:“嗯呢,居竟松说人家都开车拖拉机,三轮车去运呢。”然后又担忧着:“这个汛期什么时候才能退下去啊?”周信文把掉在地上的抹布捡了起来,一边说:“这么多鱼有的是从鱼塘里潽出来的,这个汛期把人家养鱼塘的人哭死了。”周信文说完,电话声响了起来,她抹了抹手上的面粉从饭厅走到舱房里,用大拇指和食指接起电话说:“喂。”电话那头,单桂珍先寒暄地问:“吃过啦?”周信文回答说:“没呢,正在弄着呢?”单桂珍又问:“弄的什么好菜啊?”周信文笑着回答说:“猴子爬旗杆。(方言,面疙瘩的意思。)”然后又问:“你们中午吃的什么啊?”单桂珍也以同样的方式回答说:“田鸡跳门槛。(方言,饺子的意思。)”两人一阵笑,说笑完,单桂珍才说正事,她告诉周信文说:“二爹爹生病了,整天喊着不舒服。”周信文担心地问:“啊,他怎么了?”单桂珍站在电话亭继续说:“你要么回来一趟看看吧,我们之前叫他去医院检查检查,他说红宛医院也没检查出个毛病,回来就老喊这里疼那里疼。”周信文应声说:“嗯呢,我晓得了,这两天我就回去看看。”单桂珍说:“嗯呢,就这话吧,等你回来再说。”
挂掉电话的单桂珍脸上露出轻松愉快的笑容,回到家后看见兄弟俩在饭桌上吃酒,周季山对四弟说:“你年年都是一个菜,不能光吃素的哦。”周季年眨巴着眼睛,笑着说:“哥哥啊,我不是为了省钱啊,我对吃的方面没有要求,唯一的要求就是只要百叶豆腐青菜就够了,其他的菜对我来说都不香。”单桂珍提高音量笑脸说:“二爹爹啊,马上信文来看你了。”周季山高兴地问:“她多晚来啊?”单桂珍回答说:“应该就这两天吧。”想到女儿要回来,周季山又问:“我上个季度的抚恤金发了吧?现在还有多少啊?”单桂珍总会面带笑容地说:“能有多少啊,这几年给你带伙,我还贴了不少了。你呀,你那‘茅台’酒少喝一点,这钱就余下来了。”说完,看天色欲变,又说:“不跟你们说了,马上要下雨了,我还要去医院给小帅子开点感冒药呢。”一提到孩子生病,周季山总是会心疼的说:“小帅子又感冒啦?那你赶紧去吧。”单桂珍应了一声后说:“嗯呢,你们慢慢吃吧。”
趁周信文没有回来,她能占一点便宜是一点,就算周信文知道了,她也总是有话搪塞过去,帮她照看周季山这些年,她还嫌自己贪的不够多呢。越想越觉得自己有道理,走路也昂首阔步起来。到了医院以周季山的名义给孩子开了药,排队拿药的时候,单桂珍听见挂水室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她循声走到后院,站在窗户外看见女人坐在地上痛苦地嚎着:“晓云啊,我的女儿啊......”还有一个中年男人趴在病床上泣不成声,仔细一看,这个男人竟然是周庆宝。单桂珍询问一个护士:“怎么死的?”护士对她说:“可怜呢,还在做月子呢,晚上跨船的时候掉河里了。”
三
居照宽在认同了邓先生的话后,他又问:“那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他回来呢?”邓先生抱着茶杯,几个手指不停地颤动着,他笑着说:“那就是要做个关目了。”居照宽虽然不相信关目,可只要能让儿子回来,现在也觉得要试一试。他这会儿十分地后悔自己骂儿子骂的太狠,才导致居竟松离家出走。邓先生拿出一张黄色的符纸,在上面写下了居竟松的名字,然后双手拿着符纸,叽里咕噜地念着经语。念好后,他把纸交给居照宽说:“回去把这个纸放在他的房间里,最迟一个星期他就会回来了。”邓先生说完,叹了一口。居照宽问:“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懂事呢?”邓先生只说了句:“人欺人不叫欺,天欺人才叫欺。”
周信文索性把父亲接来了植坝,居晓月帮忙把外公的衣服放在阁楼上,她小心翼翼地爬进阁楼,一边担心地问:“妈,爹爹身体检查得怎么说啊?”周信文站在八尺子,面无表情地说:“人上岁数了,就一会儿这里不舒服一会儿哪里不舒服的。”居晓月见妈妈有点不高兴的样子,又问:“是不是回去的时候四舅又说什么了?”周信文气愤地说:“他们把你爹爹的抚恤金都用的差不多了,还每天给小帅子和小莺子零花钱,把人家孩子当个宝贝似的。”居晓月也生气地说:“用钱的时候就想到爹爹了,爹爹生病了他们就甩手了。”她又小心地坐了下来,看了看阁楼外面,然后轻声地说:“妈,我有件事情想告诉你,我不是跟小沈谈了吗,现在怀孕了。”周信文听见后,立马小声地问:“小沈知道吗,他怎么说的?”居晓月开心地说:“我跟他说打掉这个孩子,他说我不要的话生下来给他带回家养。”其实居晓月心里很矛盾,但是沈德全的态度还是让她感到一丝欣慰。周信文问:“那你想不想跟他结婚啊?”周信文的问题,居晓月早就考虑过了地说:“也能结,我看他脾气挺好的,而且一回家就帮忙做事情,也不抽烟喝酒。”这人脾气挺好的,还不喝酒,听的周信文默默认可了,她觉得女儿得找个脾气好的男人结婚才不会受苦。
于是,她帮着女儿一边瞒着居照宽,一边和居照宽商量着结婚的事情。走到这一步,虽然怀了孩子,但居晓月的心里却无法心如止水,她一会担心结婚后会不会像爸妈那样天天争吵,一会又想趁着结婚能早点逃离这个家也好。回忆之前和二姐,顾兰新,贾冰她们去舞厅玩的路上,几个女孩相互说笑谁会最早结婚,没有想到的是,四个女孩当中,最小的自己倒先结婚了。
下午,沈德全拎着香蕉苹果上船,他礼貌地喊了声:“阿姨。”周信文应了一声,又对万霏儿说:“喊人那,霏儿。”万霏儿对着沈德全喊了声:“叔叔。”她嘴里喊着,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沈德全拎着的苹果香蕉看。
居晓月对他说:“我先带你去参观参观我们的船。”说完,领着他往后舱走去,沈德全问:“你爸爸你今天怎么不在家?”居晓月回答说:“哦,他去接我哥去了,一会儿回来。”
周信文坐在饭厅的桌前,轻声地对居子月说:“这个男孩挺好的,就是黑皮哦,眼睛又小还是单眼皮。”居子月脑袋里想着出去打台球的事情,听走神的她立马说:“妈,人家孩子很乖的,不皮啊。”她倒是替这个未来的妹夫打了个笑场,周信文笑了起来,说:“我说的是黑。”居子月又开玩笑地说:“哦,黑啊,他酱油吃多了。”万霏儿突然对周信文说:“奶奶,我可以吃了吗?”周信文笑着说:“把你馋的,嗯那,你拿吃吧。”
居子月看见爸爸和哥哥上船,说:“回来啦?”又见居竟松手臂上裹着纱布,轻声地问:“你跟谁打架了?”居竟松没回答她,坐在饭桌前。周信文担心地问:“你没吃饭呢吧,我去给你烧点菜。”居竟松对她说:“妈,给我下面吧,我想吃面,多下点。”周信文这会儿也不敢多问,只说:“知道了。”
离家出走的居竟松和朋友跑到哈尔滨,还没混出点名堂就差点被人砍了,在真正的黑道面前他顶多就是个二流子。黏在一起的刘海,被划伤的衣服,伤口还没有处理就上了回家的火车,口袋里的钱也被骗光了,三天三夜没有吃上一口东西。从派出所接他回来的路上,居照宽就一直沉默着,这会儿看他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吃了两大海碗还嫌不够饱,居照宽抽着烟还是沉默不语。
晚上,周信文在灶台前忙着最后一道菜,她把切成丁的冬瓜、豆腐、青椒、还有毛豆一起下锅煸炒了一番,然后舀了三勺臭杆乳进去笃着。(臭杆乳,苋菜杆发酵后的乳汁。)居子月将席子铺在摊子上,又拿出写生木板放在席子上,居晓月放好碗筷,酒杯,一家人全都坐在一米左右高的摊子上面共享今晚的“月光晚餐”。此时,一个中年男人手上拿着汤焐子,走到岸上,说:“居师傅啊,改摆酒摊子了啊?”居照宽蹲在河边洗着手,笑着客气道:“来来来,一块吃饭。”胥长富立马说:“不了不了,我这个汤焐子被小孙子玩的把子断的了,想请你带我焊一下子。”居照宽对他说:“嗯呢,你放这边,我带你弄。”胥长富急忙拦住他说:“不着急,你先吃饭,这个天也不用这个东西,就放你这边,弄好了我再来拿就是了。”居照宽说:“行呢,弄好了你来拿吧。”等周信文端来菜,看见胥长富,客气地问:“吃过啦?”胥长富说:“吃过了吃过了,我正好到茶叶铺里头去买那个荼丁茶的,想着路过你们这边,就把汤焐子带过来,让居师傅带焊一下的。你们辛苦哦,马上都快天黑了才吃饭。”周信文疲惫又玩笑着说:“心不苦胆苦哦。”居照宽不解地问:“你买那个茶喝做什么哦,那个茶要多难吃有多难吃。”胥长富解释道:“我哪里是想喝那个茶哦,最近身体不怎么好,孩子好心带我上医院,一花花了大几百块钱,我索性不看了。回来听我们庄上人说的偏方,说喝那个荼丁茶有效果呢,我就去买呢个回去试试吧。”周信文急忙问:“什么毛病啊?”胥长富皱着眉,头回答说:“叫叫……叫什么来着。一下子我也说不上来了,就是这个胃子和食管交接的地方不好。唉,我反正想开了,有命就过,没得命就死得拉豁。”胥长富说笑着离开后,居子月端着一锅滚烫的绿豆粥从船上走下来,刚一上岸,就被一石头绊到,周信文见状说了一句:“不好!”接着,怕被粥烫到的她一个灵敏将粥连锅扔的老远,自己则摔跪在了地上。大家都笑了起来,居子月心惊肉跳地说:“还好没被烫到。”周信文说:“我就知道这锅粥要保不住了。”居子月起身后瞧了瞧膝盖,破了皮,不喊疼的她又拿起锅说:“唉,好不容易烧好的,我再去煮一锅。”周信文关心地说:“让我来吧。”居竟志调侃着说:“子月啊,还没过年呢,你就跪下来磕头干嘛呢。”居子月也笑道:“安,我给你们磕头啊,你们不把红包给我啊。”
居晓月看着顾兰华的碗,问:“三姐你吃的什么啊?面条不像面条的啊。”顾兰华说:“丝瓜馓子汤,今天一看这个馓子都走油了,我就把它跟丝瓜烧烧吧。”居照宽说:“嗯呢,丝瓜跟馓子烧汤,漂亮呢。而且这里的馓子比红宛的好吃,红宛炸的有点粗,像这里的茶馓细溜溜的,越吃越香。”顾兰华立马对他们说:“锅里还有呢,我带你们去装呢个。”
徐承军和吴向娟也端着碗走了过来,徐达亨和万霏儿两个小孩子在摘木架上的丝瓜花。吴向娟看着写生画板说:“小舅妈,你这个板挺不错的嘛。”周信文笑着说:“这是周万宏给我们的,这是之前的一个画家用过的。”吴向娟立马笑着问:“之前听三姨说,你在红宛的时候还有过一个画家追你的呢。”周信文爱开玩笑地说:“就是呀,要晓得尿尿,都爬起来了。要跟那个画家的话,我这么一会儿也在上海了。”居照宽听着吃醋道:“那你怎么不跟他呢!”他的吃醋是一脸认真严肃的样子,周信文立马冷着脸说:“我们说说玩玩带笑笑,你都要当个真,我不说了我不说了。”徐承军担心两人又吵起来,赶紧换话题说:“小舅妈啊,你腌的黄瓜还有吗,我想吃你腌的黄瓜哦。”周信文回答说:“有哦,你等一下,我去船上拿。”吴向娟把儿子叫过来,她从嘴里嚼出一滩肉泥喂给儿子吃,顾兰华笑着问:“这么大了还要喂啊?”吴向娟解释说:“他换牙呢,怕他嚼不动。”居照宽则搛了块臭杆乳里的冬瓜喂给小达亨,一边说:“来,这个烂。”孩子吃了一口后,直嫌弃地摇头,说:“臭臭。”
待到第二锅粥端上来的时候,居照宽才喝完第一杯酒,此时,月亮在星星与云朵之间移动着。周信文说:“冷一下再吃。”居晓月看着夜空说:“子月,你看,那颗星星多亮啊。”居子月说:“明天七夕了,是不是牛郎星织女星啊?”居晓月对她说:“不知道唉,我小的时候见过一次,好亮哦。人家不是说七夕那天,树上的雀子通通都要飞去给他们搭桥吗。”正当他们讨论着七夕的时候,丁大妈摇着扇子也加入了他们的谈笑中,丁大妈为周信文拍去了臂膀上的一只蚊子,说:“它正要吃你呢。”周信文笑着说:“哎呀呀,现在这里蚊子越来越多了,老早我们刚来植坝的时候,岸边一只蚊子都没有,连小蜢虫子都没有,顾久泰他们还睡在破上呢。”丁大妈解释说:“你们那会儿来,没有多少船,岸边一株草都没有,你看看现在呢,到处长草,家家还找空的地方种菜,能不有蚊子嘛。”周信文和丁达妈讨论着菜,说:“你还别说,这水边的菜长的就是等相呢,比菜场里卖的菜还要好吃。”丁大妈感慨道:“时间过得快呢。”居照宽看着徐达亨,应和道:“能不快吗,徐承军刚来这里的时候还没结婚呢,现在孩子都有了。”时间倏忽而过,月亮像猫眼一样眯着,远处的点点船灯像一串鸢灯,下照流波。几只水鸟扑棱着翅膀洒下一尾余音,然后飞回窠臼。远眺是夜宴的收梢——忽然几道流星从天边划过,顾兰华惊问:“什么东西掉下来了啊?”大家定睛一看,居晓月兴奋地说:“哎呀,是不是流星啊?”居照宽淡定地说:“是的,是流星。”居子月立马说:“赶紧许愿啊。”周信文抬眼望着天空,听见女儿说许愿二字,嘴边脱口而出:“祝我发大财。”说着,她自己笑了起来,惹得居竟志跟着笑说:“我也要发大财。”居晓月对他们说:“说出来就不灵了。”周信文听了立马又在心中默念:“祝我发大财!”居子月和居晓月也都在心中默默许愿,只有居照宽来了一句:“这个东西要是砸下来,不把人砸死啊。”大家的笑声不断,而姐妹俩却在讨论着刚才的流星,居晓月把它当成一个吉祥的意外,就像认识沈德全一样,她也觉得自己好像离幸福越来越近了。居子月说:“之前在电影里见过,这次亲眼所见,我们真幸运啊。”说完,捧着碗仰着面,刚想喝上一口,由于后仰过度一屁股掉下了摊子,众人捧腹大笑,居子月哭笑不得,道:“我今天怎么这么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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