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问你,要怎么做才能打开不生不死地。”
沉蕴抬头看向他,这个曾经比苍天还要高大的人,她的父王。
“毁掉移星小院。”羞涩突然不见,少女的声音里饱含杀气。
“哈,是你。”阮君山眼里的赞许霎那间转变为鄙夷。
“我也是你的女儿。”
“我只有一个女儿。”
“可这女儿有两颗心。”阮毫不退缩,也没有露出丝毫恐惧。成长便是挑战权威的道路,一路战,一路长,于她而言,这条荆棘之路的起始便是这个魔王之君。父亲的另一个名字,就是权威。十二年前,他就是用这种权威流放了她,遗弃了她,她们。
“那我,就把多余的那颗心剜掉。”阮君山伸出左手,食指上一枚乌黑宝石发出森冷的亮光。五指如山,大掌如天,生生压下,仿佛不生不死地的杀风漩涡呼啸而来,要在头顶炸开一个裂缝。
风声如雷,命悬一线。
“这方法若是管用,早年你就用了,又何必现在还拿出来唬人。”长发被风暴打散,张扬如瀑,阮异常冷静的声音在风声里遥遥回响,远处近处的宫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谁都知道这个秘闻,谁都不敢告诉自己以外的第二个人,以至于这秘密除了在梦境里滑翔潜伏,竟没能在这偌大的魔宫里泄露半分。多年来,阮沉蕴这位魔王最小的女儿,一直是魔宫的羞耻和隐秘。
魔族和人、妖、仙不同,自古以来就以心智强硬为傲、为荣,没有人的恻隐,没有妖的善变,没有仙的虚空。他们的心智坚硬如铁,毅力深沉如海,所以才能在这片沙地与戈壁的荒域里占地为王繁衍生息,甚至敢对不生河对岸富饶的三界表露野心。阮君山便是魔族最出色的代表,他的意志就是带领族人跨越不生河离开不生不死地,去往山明水秀资源充沛万物长荣的地方。而他的女儿,却像凡人一样,因为心志软弱而一心二分,各避其恶,并且随着年纪越长,分化越来越明显,终在十岁那年彻底分裂成两个完全不同的人。讽刺的是,就是这个不得福泽的女儿,被上天赐予得见不生不死地的天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凡人所谓的鸡肋就是如此了。
“父王,你可知道,这病其实并非绝症,是你,你们的弃之不顾让这病变成了终身顽疾。现在,出现了这么一个人,他能治好这个病,你说,这样的人沉蕴怎么肯放弃他呢?”阮不理会阮君山手掌中咆哮如火的漩涡,反而盯着那双夜空般深邃无底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她嘴角微翘,笑意森然,“父王,你都治不好的病,这魔都之内,无人可医的病,那个人,却可以让沉蕴不治而愈。你说,是你厉害,还是那个人厉害?”
阮君山冷笑:“若是治好了,你怎么还在?”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世间万物的消亡和诞生皆非一朝一夕可成。但若不是有点滴之功,女儿又怎敢不惧万死跪于这止火雨亭前?你瞧那火雨碑不是比往常明亮了许多?还是说这‘止火雨兆’竟是假托的不成?”
魔族的历史和人朝的历史一样长,从有了人开始,就有了魔,魔族也因此认为自己才是最接近人的种族。在人、妖、仙、魔还没有泾渭分明到要彼此疏远和防备的古时,魔族也有很多和人朝类似的习俗和民风,其中一个就是跟人类一样,每逢大节便要祈福祝祷,上传天意,下安民生,愿千秋万代,生息不衰。凡人拜菩萨,魔族拜上祖。所谓上祖,就是历代魔族中最有才华、能力,品性最为高洁的贤人。代代积累,久久祭奠,到阮君山这一代,有资格接受后辈祭祀的,无疑是他的同胞哥哥,阮容山。后人尊称他为“容山先生”。阮容山喜欢教书,常在宫里开课讲学,身份低下的仆人也能去听,学习礼仪、文字、绘画等知识,因为不顾纲纪颠倒身份做这些事,曾经引发魔宫上下非议不止。他的父王下令将他幽闭一年。可他出来后,依然故我,只是把学堂搬到了更为隐秘的偏远角落,把讲课的时辰改在了最为寂静的丑时。如此往复几年,推搡拉据,魔王拿这儿子无法,便随他去了。于是,私下里,众人便称呼容山公子为“先生”。那时他还青春年少,不问世事苍凉,只一心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阮容山自戕的那个晚上,原本安置在魔宫祭坛上的祈福碑亮了整整一夜未曾熄灭。看见的人都说,那是容山先生的魂魄栖息在上头,要警示后世子孙不再发生手足相残的祸事。
阮君山继位后,顺应众议将哥哥的名字添加在祈福碑上,并把这块碑挪去了止火雨亭。自那以后,每当有人朝拜,祈福碑便会做出回应。有时发出的光很亮,有时没有光,有时是蝇头小火,有时闪闪烁烁,宫人们纷纷揣测,这是祈福碑在甄别叩拜之人的才能和品性。阮君山思量多时,终于下令从此不许任何人向祈福碑行叩拜大礼,并将祈福碑更名为“火雨碑”,意在警告有心人不要借此妄议高位徒增杀孽。所以,这是阮沉蕴出生以来第一次跪倒在止火雨亭前,第一次向火雨碑行礼。也是阮君山的孩子里唯一一个敢这么做的。
阮君山回望过去,一缕夕阳的红辉随着他的视线一同落在火雨碑上,青铜冷冷,独立无言。那冷冷孤寒的光晕正淡淡地升起一团轻烟似的薄雾。
“你!”阮君山脸上的肃穆被震惊划出一道褶皱,深深地刻在额头上。
阮低下头,诚心叩拜,祝祷福祉,普降大地,同荣同长。
“上祖赐福我族,不生河为证!”
再拜。
薄雾燎原,似熊火逐鹿,遍野恢弘。
三拜。
火光冲天,势如贯虹,将夕阳的光吞噬燃尽。
暮色一分,浅浅挂于火雨碑上。
金红的霞光充满整个止火雨亭,像阮君山袍子上的红莲一般,盛放在宫宇深处,万丈光芒,倾泻如洪。
宫人们大呼:“止火雨兆,上祖显灵,不生不灭,永世昌荣!”
远远听到呼喊的其他宫人也跟着大呼起来,一时间,魔宫的殿堂楼阁间,久久回荡着宫人恐慌又激动的祝祷声此起彼伏。
漫天的火光将暮色中的止火雨亭和魔宫一同染成红海,那是地狱焚毁也难以得见的奇壮异象。
“怎么可能?”阮君山摇头。
“你也太不了解你的女儿了,父王。”阮望向那不肯熄灭的火雨。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震惊不过一瞬,万里君山不仅重,还要稳,阮君山很快镇定下来。
历史是胜利者的宣言,要不要让这个女儿写在历史上,到头来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情。至于上祖和容山先生,那是幽冥的深幽,玄虚的空玄,又有谁能从地府阴曹回来这活人世间?
阮的声音重新低缓下来,恢复了一贯的羞怯:“他叫古阳。”
说完便一头栽倒在地,昏迷过去。
火雨不熄,遍烧宫宇。
宫人们终于从惊慌中苏醒,手忙脚乱地抬起尊贵的公主。
阮君山一动不动,凝视着如熊熊燃烧的火把般的火雨碑,碑上的每一个名字他都了然于心。
一个人的运数是很难判断的,一个种族的运数更是如此。
即使是君山万里的他,也不能阻止运数的变更。
“古阳。”他重复着这个名字。
记忆是个古怪的轮回,你想忘记的东西往往很难忘却,你千方百计想要记住的却总是流落飘散。来回几次之后,心就淡了,不去勉强记得,也不去勉强忘记。如此这般,沉淀在记忆深处的,便是真正难以忘怀的。
这个姓氏并不常见,却也不算稀罕。但好像有种不好的预感随着这个名字的出现渐渐壮大起来。
远处,一道迤逦的身影在宫女们的搀扶下姗姗而来,美人还是美人,和当年一样娇艳的妇人。她用和当年一样凄楚的声音喊着:“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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