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生不死地的杀风像漩涡般周而复始地在墙外翻腾,紧挨着墙头和墙内的梅树不过一条手臂的距离,却是阴阳相隔的遥远。咫尺天涯。那幽深的漩涡五光十色,像是卷曲的彩虹,又像是纠缠的丝线,数量太多,体积磅礴,让人看得清楚却看不真切,若执意要描绘它的形状,那便是混沌之时天地尚未分离的雄浑与巨大。

儿时第一次见到这漩涡,沉蕴就爱上了它的斑斓与炫目,威力无穷又适可而止。她羞涩地对父王说,这是她见过最漂亮的彩色绣球。父王听完十分高兴,朗朗一笑道:“那父王就把它送给蕴儿。”她乐极,抱住父王的脖子笑红了脸。

父王是魔都的王,再没人比他更有力量和威严,小小的她那时还不知道世上除了魔都,还有仙山,还有妖域,还有人朝。魔都是她的全部,父王是她的家国。父王一言九鼎,第二年就让她搬进了移星小院,日日都能看见近在咫尺的彩色绣球。那日母妃哭得凄惨,口中喃喃地恳求父王让她留到春天再走不迟。那个季节有沉蕴最喜欢的迎春花。不过是一个月的等待,父王却硬是不允,只说,早晚要去,不如早去。注定伤心,何必徒劳。母妃怨父王心狠,父王振袖而去。母妃抱着刚满六岁的自己,哭着说别离,说保重,说永不能再相见。小小的她懵懵懂懂地保证,每天都回来看望母妃。母妃恸哭不止。

这天夜里,她独自睡在陌生的床榻上,睡前没了母妃哄睡的歌谣,没了乳母精心的服侍,身边两个年纪略大的木讷丫头,屋外两个呆愣恭顺的杂役小斯,她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在被褥里嚎啕大哭了一夜。哭声很响,就连那五彩斑斓的漩涡也一定听见了,可却没有一个人前来安慰,没人敢这么做。

移星小院是不生不死地最后的屏障,也是魔都里最边缘的荒宅。

后来她渐渐长大,终于知道,所谓的魔都只不过是四界版图上略微大些的一角,一条不生河隔开了它和其他三界的往来,这片地域民众不多,荒沙成片,说是魔王,也不过是一座小城的方寸首领。他把最小也是唯一的女儿丢在移星小院,让她独自一人面对那终年不止的彩色漩涡。

不生不死地是魔都的一个筹码,困在里面的决计不能重现世间。她的职责就是日复一日地看守着那个不停变换颜色和形态的漩涡,细枝末节的异常都要立刻上报。十二年过去了,她从喜欢、厌憎、烦躁、痛恨到麻木,对那个彩球已经心如止水相见两忘了。最近些时日,她不再用焦躁的心情去看那才球,反而发现那彩球越发美丽了些,甚至像是为了讨她欢心般变幻色彩。她忽然想也许那只彩球也是有灵性的东西,并不仅仅是一个魔物。那天,当彩球的颜色变成像金子一样的颜色时,一个奇怪的东西从缝隙里探了出来,她不假思索地拉住那个东西。

她捡到一个人。

她从没见人是什么样子的,他看起来和自己没有太大不同,这些年,除了阮,她没有和谁说过那么多话,也没有对谁那么在意过。

古公子是个人,光凭这一点就让她莫名其妙地非常非常喜欢。

当发现他突然不见了的时候,她想也没想,便直奔父王的宫殿,她跑过那条所有人都知道是从移星小院而来的路,一路的侍卫侍女自然没人敢拦她,看到她的每个人都惊恐不已像是下一秒就会有灾祸发生。

恐惧的流言没有持续很久,不生不死地并没有发生什么异常,魔宫上下松了口气,人人埋怨这个任性的小姐为何要无故跑出来闹事。十二年来的安分守己不是很好,没人想见到她再有出来的一日。她出来就意味着有大事将要发生,非常不吉利的大事。

人人都是这样想的,人人都知道。这位小姐代表着不生不死地的安宁,她的出现,就是不详。

不该出现的人,是要受到惩罚的。

于是,沉蕴被罚了。她在止火雨亭前跪着,今日已是第三日。

其实魔王只下令罚跪一日,她却长跪不起,因为魔王没有允诺她的请求。

十八年来的第一个请求。

父爱如山,原来是座这么重又这么绝情的山。跪到麻痹的身体已经不觉得痛,她不知道自己是靠什么在坚持,可能是积攒了十二年的愤怒,也可能是沉淀了十二年的思念。无论是哪一种,都是万把利刀剐过的伤口。而现在,那些剐过她的刀,她要用它们去剐那座叫做父亲的山。

她跪着不走的赌注自然不是那知之甚少的父爱,而是止火雨亭的气势。阮君山要她跪在此地,是要借由止火雨亭的故事劝诫她顾全大局。她便用同样的故事,来威胁父王的千秋万载。

止火雨亭是魔王宫里一处极为偏僻的角落,位于书阁和寝殿连接的长廊尽头,本作小憩时使用。年岁久长,屋宇翻新,唯有止火雨亭保留着它最初建成时的古朴模样片瓦未动。这是父王不忍修整的处所。平日里,魔宫上下都刻意回避此地,除去打扫的宫人仆役,从未有人长久滞留。这里曾经死过一个人,阮君山为了祭奠这个人,便竭力保持这里的原样。

魔宫里死过人的地方不少,只有这里是因为死过人而有了福气的地方,因为死的是个大善人,是魔族王室宗谱上与众不同的一位。这位与众不同的公子叫阮容山,是阮君山的同胞哥哥。当年,十几个公子竞逐王位,最后只剩下两个最有希望的候选人,便是这对兄弟。不久,由于阮容山的退出使得阮君山顺理成章地继位。阮容山退出竞争的方式是自戕,他用生命的代价替魔都做出了选择。

止火雨亭原名止雨亭,为的是附庸风雅。阮君山继位之后更其名为止火雨亭,用以纪念精通天文的阮容山。阮容山的遗言只有一句话,未免火雨祸世,君当哀伤勉励。火雨是一种极为罕见的天文奇观,是宇宙之光如落雨普降人间,所到之处,天火燃燃,烧毁万物,会给世间带来极大的灾难。他这句话的意思为了阻止兄弟间的斗争给魔族带来长久的灾难,不如让最有能力的人取胜以制止无畏的死亡,即使兄弟你心怀悲痛,也要勇担大任励精图治。

阮君山的十几个异母兄弟皆被驱逐出魔都外,从那以后再也没人见过他们。也有些流言蜚语谣传,这些人其实早就被阮君山杀了,流放不过是个幌子。但史书是胜利者的宣言,于是这一段往事被删繁就简改头换貌,只有阮容山的大义牺牲被完整详尽的记录在宗谱纪年史里,更有编绘成小册的故事本在魔都境内广泛流传,以表达对阮容山的祭奠和追思。这一祭奠和追思,就让止火雨亭成为了魔宫的圣地。以杀止杀,以死永生。止火雨亭是个祸福相依生死并存的险地,所谓富贵险中求,它自然也是机遇之地。

而沉蕴此刻就跪在这间古旧的小亭子里,面向父王每日都要经过的长廊。院子里清寂旷冷,不知善人是否肯出借他的半生荣光,让她这个素未谋面的侄女达成所愿。

当魔生说“佛魔一线,欲要成佛,必先成魔”这句话的时候,远隔着一条不生河的沉蕴自然是听不到的。她不知道如何确切地向别人形容自己的父亲,这个志在君山万里的魔族之王。

黑色自古就是独属于魔族的颜色,可阮君山的黑袍上却偏偏又要用朱线绣满莲花,不是罂粟,不是曼莎珠华,偏偏就是那夏日河渠里清水一色的莲。朱色的莲,红莲花。佛有莲花宝座,阮君山有莲花法袍,他的魔气、魔威、魔心都被这莲花法袍裹了进去,深藏于内,一丝不漏。

中年的痕迹在他脸上显露无疑,就算是魔,也是有寿命的,只是内在比外表的衰老缓慢很多。他的中年大约可以维持几百岁,并且会随着功力和修为的提升进一步延长,直至无限、无终、无果,不入轮回,不分生死。道行修炼至化境的魔是比仙更接近不生不死的一族,所以自古以来就由他们守护不生不死地。他尊贵又肃穆的脸上没有表露一丝不快,走到一别多年的女儿面前,看她孱弱的身躯要倒不倒的样子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忧虑和心疼。四下无人,随从们只敢远远停留在长廊尽处等候差遣。他抬头看看亭上的匾,日月交替无数,“止火雨亭”四个字历久弥新,他自然不会不懂女儿的意图。

“那个人,那么重要?”

并不见得多严厉的一句话,语气里也不是愤怒的质问或是责备,轻轻飘飘的随便一问,就好像在问,今天的天气好不好?

沉蕴没有回答。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才是因果。”

沉蕴依旧没有回答。

“你的死,不值什么。”

沉蕴还是不说话,质弱的肩膀颤抖了几下。

“说话吧。”

万里君山就那样直挺挺地压到沉蕴肩上,父王那曾经熟悉的手掌,那曾经摸过她的脸,她的背脊的手掌。随着手掌传递过来的不是安抚,而是威逼,不受她威逼的威逼。

那重量好像是整座止火雨亭倒在了她的肩上,又像是一片苍穹碾压过她的脊梁。

瞬间,汗湿重衣。

“说话。”那力量又往下压了一压。

“父王,”沉蕴的声音里听不出恐惧,谁说愤怒不是最好的止痛药,谁说绝望不是最好的筹码。“我,要打开不生不死地。”她平静如水的声音还未落音,远近宫人便齐齐跪倒,同声呼救。

“大王!”

阮君山挑起眉毛,重逢以来第一次正视女儿的脸。

不是很美的一张脸,既没有遗传到他的尊贵,也没有遗传到她母妃的娇艳,只那隐匿在眉角眼梢层层羞怯之下的一抹决绝还稍稍有些可取之处。

“为了救一个不知来历的人族?”他肃穆如荒漠的脸上有不屑,也有赞许,“你要如何打开?”

沉蕴握紧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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