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海安今日定是热闹非凡。周澍听闻,解试放榜之时,自第五名开始倒写至解元,每写一名,易满堂灯烛一次,人声嘈杂如鼎沸,光灿弥天。他并不能保证自己定中解元,只是当榜吏传话来他乃本次解试第四时,着实意外。不久,李家二公子李冠之中了解元的消息又迅速传遍了整个余渚,走两步都能听见贺喜和家坊闲话,类似于李二公子走时天生异象,云色如火,是老天赐的好次第。与之相较,他这个小小的第四就不足为道了。后几日李家敲锣打鼓,开了几桌宴席请邻里来庆贺。隔着几张大红布桌子,周澍远远地看见同窗与余渚的几位官员乡绅寒暄,只是有些双目呆滞——他才想起来,李冠之向来是不喜欢这种场面的。要不是后面李父下眼刀子一样地盯着,指不定要重蹈“不为五斗米折腰”的覆辙。
都说“槐花黄,举子忙”,如今他和李冠之,沈伯峨都跻身举人之列,不久要随物产发解去京师准备春闱,因而一刻也停不下来,同他母亲一道收拾行李。荆氏同他说,在庆熙有冯家,冯老先生是先朝的重臣,如今退休了。她有个表亲成了冯大人的续弦,正巧冯先生的长子也要备考省试,愿意给他提供个住处,两个年轻人也方便互相学习长进。周澍一面答应着,一面又有点不真实感——恍惚几日前他还在想庆熙应是怎样一番景象,而今却真真切切要入京了,十月便走。长这么大,他出过最远的门也不过是去婺州主城,而今突然要离开桑梓地千里之外,到北面的国都去。北面,北面,他在地图上看到过——但那一个手掌伸开勉强能够上从余渚到庆熙的距离,又要走多长的路呢?他是打定了主意,进士及第,而后锦衣回乡,迎娶林家的小姐。他以后会做什么?在哪里任职?这些问题忽然从心底里冒出来,久久不散去。
放榜过后几日,陆陆续续有远亲近邻携礼物来道喜,而后又逐渐门庭冷落起来。然而某日正午,响起扣门声,周澍不知谁来拜访,打开门才发现竟然是自己的恩师启常先生。虽说已经将近十月,但外面日头仍然高挂,秋老虎也没有收起自己的爪牙,周澍刚想请老师坐下来喝口茶润润,却被拦住了,老先生举着手上的一封书信直截了当地问道:“‘东海可填,存秋鹗之忧忆;中天难坠,弃夏虫之空悲’这句是你写的吧!”
周澍怔住了:“正是学生于解试时拙作。先生这是何意?”往最坏的打算,该不会是他犯了新皇的什么大忌,今后都不能参加科举,否则他也不知为何这篇《柏赋》突然被看重——他毕竟只是第四。但徐启常先生不给他一点分析的时间:“你这篇《柏赋》有惊人之才,婺州府里一个文书在至庆熙的家信中提到,直接在京城传开来了。我以前的同僚,现在在朝廷里做门下侍郎的文澜非常器重你的文采,故而修书给我。”他顿了顿,佝偻着身子,握住周澍的双手:“我早就和你讲过要收敛锋芒。都说你本来能夺解元的,只因冒犯了婺州考官和他的同党,以‘文辞涩利,非中庸正道’为由落了第四的次第。此去春闱,你好好在文先生门下学习,莫要因为琐碎之事误了自己的英才,误了自己的终生!你听到没?”
向来严苛异常的夫子,须发尽白,近八十高龄却亲自顶着烈日走到自己家来,只为最后的耳提面命,为自己安排一个好前程,为自己今后不会后悔。而今别过便是千里之隔:他此刻才明白那“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道理,不敢再俯视,直直地跪在了夫子面前,接过那封引荐的书信。他想要出声道尽先生这几个月以来对他的教诲和恩情,但终是张嘴,喉咙里一阵干涩,只有“学生受教”四个字蹦出来。那一封信,在他手上宛若千斤之重。
“(煦仁元年)九月,以解试所作《柏赋》闻于京师,时人推服。记:
展摩云之翠色,张凌霄之雄姿;巍巍玄柏,浩浩吾师;击旧枝而凛冽,抽新芽以葳蕤;容仪穆穆,威重迟迟;东海可填,存秋鹗之忧忆;中天难坠,弃夏虫之空悲!至如蛩吟织断,雁鸣翻老;风多犹劲,雪销尚早;伤寒日黯暮烟,感朔气摧秋草;推凝霜为一身,识乔松于同道。曰:既共千岁之叶,盍正之以高标?苦节平润,贞实温饶;殷以社木,峻干燔而庄阔;汉以雕梁,云构隳而寂寥;然孔圣殿前,度日常在;武侯祠外,经冬不凋;椒花颂而柏酒浮,肇岁茂而新元昭。若夫云开水碧,日映花红;袅飞乳燕,翩回轻鸿;波澹澹,柳濛濛;东君近,春信通;虬枝是举,云叶是崇。彼柏者,山立而凭俯仰,远望而看浮沉;纵高峰险生,深壑峙临;亦日月为笼,云霞被阴;迈通千古,西陵漫嗟黄土;揽追九秋,北固谁识真金?奄兹家邦,惟天行健,惟道与倾;惟地势坤,惟德与盈;八音齐奏,鼓钟述声;八侑齐宣,韶武培情;奄兹英树,与盛与荣。沐苍翠以涤尘,览萧疏而荡俗;原宗庙之瑚琏,慕庭阶之兰玉;怀世路其复远,叹吾生竟何促。弦歌播而德以育,北辰共而民以振;永追汉唐,同尧舜。”
——《景史·周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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