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崇安喝了一口茶水,抿直了嘴角,道:
“鉴之可还记得加冠前的某日,为师亦与你共坐茶室中,询问你是否要重取一个字,因为背负这样的期望只会给你不该有的沉重负担。”
当时沈镜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说,亲族也好旧物也罢,父亲已经没有留下什么可以缅怀的东西了。即使只是父亲取的字,他也想要留住,存个念想。
“自封雪山一事后,为师一直在思考,是否为师与沈大人的教导,才是引你入歧途。”
“怎么会”
杜崇安润了润嗓,抬起手来制止了沈镜即将脱口而出的辩驳,环顾了一圈,看着他的眼睛说:
“为师教导你如何做人,如何为官,但为师身为太傅,除却教出两个好学生外,并没有为这天下真正做出过什么。”
“言官亦是如此,拨弄唇舌挟为民之大义,于实际而言,他们比那些小世家做的或许还不如。世家雄压龙气,势大欺主,是为不该。但本朝与世家联手共治,绝非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眼下时机尚未成熟,世家若退出舞台,必将引起地方大乱”
“我知道接下来的几日,文官定会与你共商凶手一事,朱老与郑老也该坐不住了……咳咳,但是,文官最会搬动嘴皮子为自己谋利,改换阵营对他们而言,不需要任何代价。现在你能靠沈家留下的影响控制他们,可世家一倒,难免招来反戈一击。
而你只有捏住这朝堂的喉舌,才能专心谋划长远之事。”
一丝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沈镜突然想到了某种可能,按桌而起。
“太傅!”沈镜急忙奔到他身边,想要叫人却被按住了手。
“为师已经安排好了,你从小门无声无息地离开,再过两个时辰,墨生会发现我的尸体,给你报信。接到为师死讯后你再进宫面见陛下,就说为师派人给你送了我与三殿下在路上往来的信件……加了私印的信纸就放在桌上,想写什么,全由你决定。”
杜崇安望着他此生最得意的弟子。想起沈镜闷声念书的孩童模样,想起他与沈言平手谈时畅聊这个孩子的未来,想起出殡日沈镜抱着他无声的大哭……
“未来的路不好走,镜儿,多多保重。”
“……为师也只能为你做这些了。”
柒
秦闫并未想到,还会有沈镜主动上门来的一天。
毕竟谢家案后,恒帝对世家的猜忌越发严重三殿下死后,那岌岌可危的信任更是跌至谷底。秦家与谢家本就有联姻之势,若非在谋反一事中真的干干净净,恐怕早就随着谢偃下地府去了。
“那么,沈尚书此来何事?”
秦闫屏退了其他人,只留了秦翊在身旁,对付近几日掌握生杀大权之人。
自恒帝将京城禁军武卫军直辖权与大理寺关押令一同交给沈镜后,京城中的大小世家人心惶惶,唯恐沈镜找上门来,给他们按上谋害皇嗣的名头压入天牢。
听闻沈镜找上门来时,秦闫心头一跳,直到听说他孤身前来,只带了几个侍从,心中一颗大石才稳稳落地。
“明人不说暗话,沈某今日上门来,就是想问问秦尚书:您知道是谁、或者哪些人,在路上伏杀三殿下吗?”
他又怎么会知道?秦闫几乎以为沈镜是来报复秦家了,静下心一想,他确实没有掺和此事,若真要陷害到他头上,沈镜也不会如此和颜悦色。
看着对面不明笑意的年轻人,他琢磨了一下这句话里的意思,谨慎地问道:“秦某确实不知……但或许能帮上沈尚书的忙?”
沈镜笑了笑,略带怀念地轻轻抚摸腰间的血红禁步,道:
“关于幕后之人谋害三殿下的动机,我手下的人提出了几个有趣的猜测,此来便是说与秦尚书一听。”
“三个月前谢家谋逆,朝堂上参与此事的官员纷纷坠马,受到严惩。陛下一直怀疑朝中仍留有谢家的盟友,三殿下不知情,他带去封地的东宫幕僚可不会不知情。或许……这藏在暗中的手想彻底撇净与谢家的关系,故痛下杀手。”
要说到与谢家藕断丝连秦闫不动声色地紧了紧袖子。
“其二嘛,谢家近十年来如日中天,也招惹了不少仇家。秦尚书也知道谢家仍有余孽窜逃在外,陛下心悯,对三殿下的处置可谓轻轻放下,保不齐谢家还有借势再起的一日。俗话说趁他病,要他命,难免有人想将谢家卷土重来的一丝希望直接扼杀。”
“依秦尚书看,哪一种更有可能?”
虽然抛出了问题,不过沈镜显然没有让秦闫回话的意思。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秦闫,点了点面前的桌子。
“说起来,杜太傅无意间与沈某提过,新上任的御史大夫朱大人、吏部右侍郎郑大人、太仆寺卿曹大人、大理寺少卿褚大人等人,这两个月往来频繁,私底下的小动作不断。秦尚书也知道,昔日谢偃与这几位大人有过不少摩擦,三殿下也曾被波及。
您说,他们都在忙什么呐?”
朱、褚、郑、曹几位大人是文士集团的中流砥柱,亦是这几年沈镜平步青云的背后助力!秦闫稍作思索,便想通沈镜此言意义何在,试探道:
“户部这边,可以对几位大人的资支稍作调查,或许能帮到沈尚书?”
沈镜轻轻拍了拍手,露出满意之色。
“那可帮了大忙。”
“另有一事。这京城势力盘根错节,沈某这几日四处走访,发现世家子弟为虎作伥、鱼肉乡里之事不算寥寥。我想秦尚书在世家中素有威名,让他们约束约束自家小辈,把那些个酒肉饭囊送出京历练一番,也不是什么坏事,对么?”
“既是秦某力所能及,定当全力以赴。”
“甚好。”
沈镜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两个各有算计的人相视一笑。
“秦家如此忠心不二,陛下也定会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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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翊送了沈镜出府,又利落地回到书房,与父亲谈起这几乎是明目张胆的“邀请”和沈镜未道明的画外音。秦闫看着年长沈镜数岁的大儿子,轻轻叹息一声。
“或许,当初真的是选错了吧。”
这位已过古稀之年的老人遗憾地摇摇头,想起方才端坐在身侧的沈镜。
年轻的工部尚书并不如朝堂上那般威严,只是到底多了些疏离。言语中虽执晚辈之礼,举止上却以平辈相交,看似恭敬有礼,而话里话外是不容错认的威逼压服,不过是敬重秦闫在朝堂、在世家中的地位,所以给了几分薄面而已。
“当年沈言平和谢偃在朝中针锋相对,我与颜瞿申夹在其中左右为难。我寻思着太子深得圣眷,谢家又为太子母家,未来可期,已在这番争斗中立于不败之地,才果断地先于颜家下手,剪除沈家羽翼以换得联姻的机会。哪知……”
哪知沈镜这个小辈侥幸得生,寻了太子庇护。不过二三年,就定了谢家一个谋逆罪,逼得秦闫不得不抛弃和谢家的联盟,忍痛断开了暗地里的那些关系。
好幸……当年一事他做得干干净净,知情人早已不存于世。
“子瑜与他本是幼时相识,感情深厚。怪我当时拦着不让他出府,终究是错失良机,错失良机啊!”
自己那不成器的二儿子,到底是和沈镜生分了!
“父亲也不必苛责自己,谁能料到那个家破人亡的小子能有这般大造化呢?”秦翊出声宽慰父亲,伸出手轻拍他的后背。
“凡人无知天命之幸,唯尽人事以待。霂霂那小丫头像是对沈镜有几分上心,不如……”
沈镜对秦家当年所为知不知情,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只要他还需要秦家的助力,此事便有转圜的余地。
毕竟过去永远比不上现在,沈镜无疑是个聪明人,在怎么对自己好上,再知晓不过。
沈秦两家若结秦晋之好,往后自是唇齿相依。
秦闫深深地叹了口气,眼前浮现方才徐徐步出的挺拔身影,被那沉稳的脚步声扰得心神不宁。
“也好,也好。”
捌
帝成兴二十八年,谢氏构逆,困恒帝于封雪山。沈镜平之,定京都,拔擢为工部尚书。帝大怒,诛丞相及其三族,废太子,流放至封地鄞。
同年季秋,朱宁川等九人狙杀废太子于涂,鸩死太傅杜崇安,收监十二日,求见恒帝,不能,自尽狱中。
帝成兴二十九年,二皇子谨、六皇子允互相构陷,宫宴投毒,沈镜查之。恒帝贬二子为庶人,赐守皇陵二十年。恒帝被疾,不亲政事,沈镜当国,晋丞相。
帝成兴三十年,八皇子衍内蕴至德,清一其心,当匹储君之位,加赐名“君衍”,升东宫。
帝成兴三十一年,恒帝崩殂,传位太子,命丞相沈镜为帝师,辅佐新帝登基。大典日,五皇子诚勾连承王作乱,丞相率军包围勤政殿,当场绞杀。
谢皇后在沈家出事之后、谢家造反之前死了。前面提过一嘴,正是因为谢皇后死了,其他皇子心思浮动,谢家才打算直接逼宫。
同样是外出的时候遭逢水难,沈镜送到祖地去的弟弟妹妹是被人谋害伪装成意外事故的,文君仪是真的意外。
沈镜找上秦闫时刚从太傅府里出来,那时候秦闫还不知道太傅死了,只以为沈镜在拿文君仪死的事要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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