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做得最对的一事,便是把谢家女送入后宫,荣登皇后之位,一跃成为雄据朝堂的庞然大物。

谢家做得最错的一事,便是在谢皇后死后,围困封雪山逼宫谋反,推太子上位。

并且失败。

沈镜引何老将军将封雪山脚下的谢家私军尽数击毙后,得皇帝旨令清洗朝堂,曾经万人之上的谢丞相哐当入狱,太子被废,即将被流放至封地。

谁又能想到,三年前,跪在勤政殿前为父求情的沈镜,如今只消轻描淡写地一言,便能把高高在上的谢家送上断头台。

古人言风水轮流转,诚不我欺。

“沈尚书既然进来了这里,想来外头是清算好我的罪了?”

谢偃靠在墙上,双手因沉重的镣铐捶在身边,不屑地嗤笑一声。

“沈尚书想看我用什么名头死?还是想严刑逼供,从我这里问出点什么?”

“鉴之恪守律法,又怎会做这等乱法之事。”

沈镜敲了敲精铁栏杆,轻轻笑道:

“只是天牢、大理寺、刑部的几位长官都与丞相大人沾亲带故。皇上不得法子,只好把京城禁军交给我,亲自带人上谢府搜集证据,又把相关人员全部压入地下天牢。

丞相大人这几日在牢里悠哉,鉴之可在外面忙得脚不沾地。”

“说起来,本朝起用天牢以来,还是第一次将之塞满。光是丞相大人三族以内和密切来往的门生,就把地下天牢挤得够呛。沈某实在是对丞相大人拉帮结派之力叹为观止,甘拜下风。”

谢偃目不斜视,目光落在他带笑的脸上,双手抱肩并不言语。

沈镜接着道:

“不过为了避嫌,相关物证人证一律移交给礼部尚书秦闫与刑部左侍郎荆左堂两位大人,现在由他们代行大理寺职责。”

听到这里,谢偃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之事一样,拍着床板笑个不停。他抬起眼看囚笼外的沈镜,犹如看见一只困兽:

“沈镜,你该不会真的相信,当初是我、或者谢家的哪个人,吩咐人放了一把火吧?”

“哈哈哈哈哈哈!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实话告诉你!沈言平确实是我让天牢守正毒死的,只要他死了,文官集团便是一群乌合之众,沈家也构不成威胁。苍天愚人,有人真以为谢沈两家势如水火,赶着上来表忠心”

“于是他们除了谢家的后顾之忧,博取丞相的信任,顺势提出与太子联姻,对么?”

“你知道!”谢偃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眼中慢慢地浮上警惕,“你竟是知道吗?”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这件事已经盖棺定论,只会是谢家灭绝人性,屠我沈家满门。”

沈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面无表情。他按着栏杆,盯着谢偃一字一顿地说。

“世上只剩沈镜孑然一身,是谁下的手,已无太大关系。总之,都是为了谢家,不是吗?”

只是早晚而已。

没有人能笑到最后。

沈镜这样想着。

谢偃被沈镜身上骤然爆发的森冷感惊得倒退一步。他坐在囚房的床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我还道沈家子孙,个个都是像沈言平那样的倔脾气,谁知他与杜崇安一起教出来的,竟是你这么个怪胎!哈哈哈哈哈!”

一想到沈镜与灭他全家的凶手虚与委蛇,假意逢迎甚至还要统一立场一起对谢家口诛笔伐,他就觉得内心无比痛快!

“谢家毁了,沈家的传承也将不复,老夫就是在地底下也能笑醒了!”

“丞相大人倒是提醒我了。”沈镜沉默片刻,面上的冰冷突然消融,点了点自己的额头,“谢家余孽还有一个在外潜逃,一家人不能在天牢好好地团圆,该多可惜啊。”

他叹息一声。

“斩草除根,这还是您亲手教我的道理呢。还是鉴之愚钝,忘了丞相大人当初的教导。”

“……云生与谢家这些事一点干系也无。他二十一岁起便久不在京城,又能知道多少!”

谢偃突然被戳中了短处,说起话来又快又急促:

“沈镜!云生待你不薄,你不能”

“太子更待我不薄,可鉴之还是要循法,请求陛下废除太子之位,将他流放到封地。”

沈镜扣着铁栏杆,看向神情疯癫的谢偃,惋惜地一笑。

“这都是鉴之的职责啊。还望丞相大人见谅。”

“对了,我想丞相大人与御史大夫斗了大半辈子,理当分外想念,特意将您的牢房安排在他对首。鉴之知晓狱中无聊,烦请丞相大人睹物思人,好好回忆当初送他来这里的感受了。”

沈镜快要走时,像是突然想起什么。

“丞相大人可不要有什么畏罪自杀的小念头啊。这儿的牢饭是冷硬了点,水是廋了点,不过能吃就应当感天谢地了。”

他感慨万千地转了一圈。

“丞相大人的妻女还希望在断头台前与您再见最后一面,丞相大人定不会让她们失望吧?”

他躬身,像是第一天步入朝堂那天,向谢偃挽了一礼。

“那么,鉴之便不叨扰大人了。”

“祝您,身体安康。”

窄颈,丰肩,细腻温软,抚之如润玉在掌,而袅袅香茗凌空起。

壶名为,美人肩。

这是曾经的太子、如今的三殿下特意向官窑定制的茶具,赠给太傅杜崇安作为拜师之礼,只有与两名学生见面时,杜太傅才会取出这一副珍贵的青瓷茶壶。

如今赠者已逝,倒也能用作,睹物思人。

杜崇安静坐着,等沈镜沏茶两杯,方才将温热的杯盏圈在手里,问道:

“三殿下,是如何死的?”

沈镜优雅端庄的姿态无法掩去他眼底的血丝,他低下头看杯中滚烫的茶水,上面映出晃动的面影,和他簪在头顶、受文君仪所赠的白玉簪子,语气不明:

“路上传来的消息,过峡谷时正好撞上百年一遇的山洪,三殿下所属的船只与朝廷押送的三艘船一同倾覆。河水暴涨,迟迟不退,沉船与物什都落在了水底……州守令只打捞到了浮起的尸体。”

沈镜张嘴欲言,又不知为何停了下来。他端详着年过五十的杜太傅,本该精神矍铄的老者在这几年里迅速地苍老,而对沈镜来说,他的存在又何止是师长。

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他轻轻说道:

“虽然面部已经被泡得鼓胀溃烂,但从身量和服饰来看,可以确认是三殿下无疑。”

“是吗……”杜太傅感叹一声,“殿下还是回到了京城。果真是天意弄人。”

“陛下如何了?”

“陛下昨日见到尸体后心力交瘁,太医诊断伤了心神,需要好生修养,不可再有大起大落。学生昨夜进宫得了手谕,陛下要在凤鸾宫为三殿下守灵,告念谢皇后,这个月恐怕是不会上朝了。”

沈镜捂着茶杯,水温正好,可他却没有抬起啜饮的欲望。

“可三殿下确实死于意外,但陛下只想要一个凶手。”

与沈镜同样“意外”死于回祖地的途中而无人问津的一双弟妹不同,文君仪的死讯传回朝中时,恒帝直接从龙椅上站起了来,指着传令者破口大骂。

即使被废,文君仪仍然是恒帝心中最优秀的子辈。流放,多数成分是受到谢家牵连而对太子做出的处置,至于他心中是否存了哪一日将太子从封地接回来的心思,现在已然不重要了。

因为文君仪已死。

处死谢家后,他与谢皇后存世的最后一点牵绊也终于消失。想到这一点的帝君,亟需一个“凶手”平息他无处安放的怒火。

而找出这个凶手的任务,落在了太子离京前向皇帝坦言的可信之人沈镜的身上。

“原来如此,那便放手去做吧,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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