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湿柳腮笑红陨,东风渐暖,披发日倦懒。
一个人呆在府里头,无人打扰,无事挂念,沈镜便省去了冠发正衣的工夫,在素白单衣外裹了一件大氅,靠在躺椅上静静地晒着太阳,欣赏面前的牡丹。
一株是秦霂送给他的青山贯雪。将它移植到花园里的时候,沈镜从泥里抽出一块木刻的书签。擦去上面的泥并用水洗净,他抬起手静静地看着,只有“沈镜”两个字在阳光里闪闪发光。
被这简单而纯粹的感情所吸引,沈镜心中升腾起短暂的触动,又在冉冉升起的温暖中消融了。
沈镜曾经或许也是这样一个待人接物都非常纯粹的人,但他的心已经变得驳杂不堪。
他依旧会为春风拂绿河堤而欣喜,为残红枯萎落败而哀伤,但当这些事物阻塞他前路时,只会抛下那些微不可查的情感,踩之脚下。
……他唯一感到抱歉的是,他的所作所为,也许会将这样一个情感炽烈的人,变得和他一样了无生趣。
剩下两株是崔司匠送予他的一白一粉两株牡丹,白株名为“昆山夜光”,粉株名为“赵粉”,从相貌上看,都是成色极好的名品。
为了防止沈镜养不活,他连夜写了一本养护的小册子交给管家,可以说是非常上心了。
人对自己缺乏的品质,不是极度歆羡,便是过分厌恶。对沈镜来说这是前者,且对于曾经握在手中而慢慢逝去的,他会更加偏爱。
虽然崔司匠将这一株纯白圣洁、甚至在月光下隐隐发光的昆山夜光送给他,不过是歪打正着,猜中了他的喜好。
但沈镜依然珍爱这株白牡丹,以至于,当它那短暂的花期禁受不住外头呼啸而过的暖风时,沈镜也会坐在边上,看它纯白的花瓣一点点凋零,枯颓。
至于另一株……沈镜对这般带着舒缓的偏暖色调,生长却狂漫又自由的类型,既是生厌又是向往。也许因为这正是他从始至终都不会成为的模样,却又赞赏这般活出生气的姿态。
于是他将这株赵粉与昆山夜光栽到一处,好欣赏这两株迥乎不同又巧妙和谐的牡丹花。
奇怪的是,昆山夜光送到时已至全盛,在移根时伤了元气,又经了十多天风摧日折,开始落残是正常之事可边上那株赵粉,原来只是打着朵的小花苞,却连盛开也未曾有过,便止不住地倾颓、萎蔫,一夜之间,竟与身边的白牡丹憔悴得差不多了。
真是可怜呐。
沈镜侧着身子,看清晨渐渐暖起的风,将满地残花吹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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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数时候,他的一天不会剩下这样悠哉的时光,供他思考过去、现在和可能的未来。他惯于将他清醒的时刻用数不尽的事物反复挤压,企图以永远的谋兵布阵,逃避那些可能的犹豫与怯懦。
将自己的每一步谋算推演至接近完美,这是他作为一个上位者所必须考虑的事情。人世的闹腾与响动对他来说太过聒噪,一个适当安静的氛围,就很适合他的沉思。
于是他将沈府变成了这样一个地方,并且很幸运的,已经没有人能够打扰他了。
……虽然杜太傅曾经笑着跟沈镜与文君仪谈过,人的一生都在吵闹,比如婴儿呱呱落地的嚎啕大哭,比如婚丧嫁娶震天动地的唢呐,唯有死亡是干脆利落的宁静。
喜爱宁静或许是一种对归处的追求,但人大部分活着的时光都在与旁人一同感受热闹。
他不反感有人将他拉进这种闹腾里,享受、喜欢,甚至隐隐有些期待。但如果没有人主动带上他,他便会在原地沉默。
沈镜或许也是喜欢热闹的。
但现已没有人能验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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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镜不乏爱好,也曾经因为这样那样的缘由,尝试过不少新鲜事物。可当一切尘埃落定,他发现这些曾经喜欢的,也许在心中并没有那么重的分量,又或者,对现在的他来说一无是处。
可是当真正清闲下来时,他又不得不用这些来打发时光。比如论诗,比如赏景,比如对弈。
沈镜左手牵起一颗白子,落在方正棋盘之上。盯着黑白混杂的棋局思考了很久,右手才伸进棋篓里摸出一颗黑子,捏在手里思考下一步。
他就这样来来回回下了二十多手,突然将手中的黑棋篓倒扣在玉质棋盘之上,黑色洪流向四方宣泄,眨眼间就把下了小半的棋毁得一干二净。
清闲,让他觉得无聊。
无聊等同于痛苦。
因为无所作为让他觉得自己在作践生命。
无论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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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乎,又一个清闲而无所事事的上午,一个小小的意外,就这么突然发生了。
在沈镜抱着阳光静静坐着的时候,虚室领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那人扣了张银黑双色的半脸面具,穿着最普通不过的褐衣,手里还抱着一个二尺高的木箱子。
虚室在沈镜面前半跪,朗声道:“大人,这是……京中的一位手偶师傅,是来府中给大人表演助兴的。”
沈镜只是轻描淡写地扫过一眼,眼神便垂落下去,不冷不淡地说:“无须……”
“丞相大人,草民学艺不精,特来向大人献丑。此番表演分文不取,还请大人观赏。”
这话说的好生奇怪,既是学艺不精,又怎地叫人看去?再说了,沈镜何许人也,再好的戏团子都能请到,又岂会在意这区区杂耍的银钱?
可他像是突然忘了这些事。
这个人的声音……很独特。
沈镜抬起头来仔仔细细看着面露拘谨、身体紧绷的手偶师,目光从他抱着木箱的手掌,划过露出的半截下颚,落在手偶师水润又精神的一双乌眸上。
那双手白皙修长,没有一丝茧子,看着便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享受惯了别人伺候的娇贵少爷的手。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会放下身段,表演手偶这种优伶耍弄的玩意儿,去讨另一个人的欢心。
“好啊。”
他轻轻拍了拍手。
“那我便看看你的表演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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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虚室退下后,手偶师行了个不熟练的礼,便揣着他那不足二尺的木箱上前一步,半拖半拉地把不远处的一张木桌凑在沈镜面前。
沈镜眉头微微皱起,显然是不知道怎么来的这么一出,按着加绒扶手支起一小半身子,问他:
“这是做甚?”
手偶师颇为吃力,挪方桌的时候还差点因为石板前生了苔藓的缝隙绊了一跤,把看起来便死沉的木箱往地上一丢。
“为了让大人更好地观赏。我的表演用具,在远处不容易看清。”
他抹了一把额角隐隐渗出的汗珠,偷偷打量着全身上下裹得异常厚实的沈镜。
入梅月后,天气越发闷热,手偶师只穿了一件宽松的布衣,活动之时还能见到袖口处出露的光裸的手臂。可单看沈镜的装束,简直让人疑心是否才刚进了早春。
沈镜并未说话,算是默许了这种、把表演桌凑到跟前傻子似的行径。手偶师可不管这么多,他飞快地从木箱中取出简陋的台景几丛矮树,便开始讲述这出戏的背景。
“这是一个并不话本的,讲述相府千金与门当户对的侯府公子之故事。”
“不是大家闺秀与落魄书生的故事吗?”
沈镜托着腮,饶有兴致地问。
“自然不是,”手偶师低着头拨弄那几棵树,十指纤纤,仿佛抚过奇珍异宝,“至少我小时候没看过这样的故事。”
“相府千金兰心蕙质,仙姿佚貌,与侯府公子青梅竹马,心有灵犀。隔壁府的小姐生了妒心,便在她面前造谣未婚夫与青楼花魁珠胎暗结,对她的情意皆为虚妄。
相府小姐心中悲痛,哭断了气,魂魄离开了身体,附在一朵牡丹花上。”
“侯府公子深爱着他的未婚妻,听闻相府千金离世,他食不下咽,睡不安寝,浑浑噩噩犹如行尸走肉。
有一天,他在郊外碰见一朵牡丹,不知怎么想起了亡故的未婚妻,感慨万千,于是对牡丹大诉衷肠。”
说到这里,手偶师从木盒中取出一个布缝的小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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