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晴天抓住阳春三月的尾巴,卷着如茵草色漫过堤前柳下,裹挟着隐隐暑热的初夏闲风,催开游人带笑的面颊。
沈府侧门前停了辆马车,看门的小童坐在陪舍的窗子上,晃着一双小腿,轻快地对来访的客人说:
“我家大人未出病中,今日不见客,还请回吧。”
本朝例法规定,公职人员十日一休。这不仅仅是亲人共聚、放松享乐的日子,还是官场上的同僚联络感情、谈一些私事的好时段。
只是沈镜贵为丞相,又是帝师,比旁人忙上许多。每每遇上休假,朝廷里一下子空旷了许多,唯有文清阁的暖炉昼夜不息。
他专门整了些民间的时论政评,挑在上午的时候看。午后在文清阁偏殿趴着小憩一会,下午去御书房校考启帝功课,把前些日子抽空编出的几道题留给文君衍思考。
碰上武习的日子,也会去演武场看御前侍卫总管穆大人教启帝习武、锻炼身体,起码要看上半个时辰才走。
且不论沈镜是否得空,要说联络感情,除了秦颜两家的两位老大人,其他人又哪来这个身份地位,和沈镜拉点关系呢?
这个休沐日,本该如此。
谁能料到飞英会后第三日,沈镜在早朝上支着手臂睡过去了。兵部侍郎跪在下方,久不得回应,又试着叫了两声,沈镜揉了揉太阳穴坐直,如梦初醒。
还没等他说一句话,便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群臣一片哗然,启帝停了早朝,把那些躁动不安的大臣们都赶回办事的地方,又急急地把沈镜送到太医院就诊。
高太医诊断说,丞相大人本就体弱易虚,身有痼疾,平日里劳累过度,心忧难解,亏了身体的底子。再加上近几日正是春末入夏时节,京城异常干燥,午后与早晚冷暖交替,丞相约摸是没有多注意,凉风入体,得了伤寒。
一旁的使唤医女将脸帕用热水浸湿,擦掉沈镜身上的冷汗,谁知道这一擦竟擦掉他面上那些掩饰气色的淡妆,露出眼角浓重的青黑之色,与惨白得不像话的嘴唇。
启帝在一旁看着,怒火中烧,只是见沈镜还晕着,才勉强按捺下来,坐在一旁冷眼看着医女给沈镜喂药。
等沈镜悠悠转醒之时,才知晓启帝已然拂袖而去,直接越过朝堂上的大臣和他的意见,强硬地给了沈镜一整月的假,并严令禁止文清阁的属官给他透风报信,把公簿文书往家里搬。
至于这一个月丞相的空缺由谁补上,启帝大手一挥,说朕还没想好,容后再议。
这一连串的旨令下来,显然是被沈镜去年无缘无故的病重整怕了,抢先一步把他送回家里修养。
沈镜摇摇头,暗道陛下这不是小孩子脾气嘛,倒也不敢反驳硬撑,只好第二天就打道回府了。
于是这个休沐日,许多想搭上丞相的路子,却没有门道的官员纷纷上门来拜访。虽然机会渺茫,但总怀着万一被丞相看中了便一步登天的心思,搏一搏,倒也不算错。
但沈镜摒了一切公事,可不是让他们这些汲汲营营的人来打搅的。
一律拒之门外。
<<<<<<
这起码是今日第十九个了吧,门童掰着手指想,数来数去,又觉得自己的手指脚趾快要不够用了,翻身跳回屋里取纸记下个数,只憋出一句:
“太医说,大人需要休息,不见客!”
谁知那车上下来的青衣公子长臂一拦,抓住了他的手,把一个做工精细的锦囊塞进他手里,道:
“小先生请留步,你且把这样物什带给你家主人,告诉他,江州谢云生有事来访,再问他见不见客。”
门童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仔细打量了面前来访之人,觉着不大像京里头那些官儿。他掂了掂手里的物件,不比那些没头脑的人塞给他的银钱,这个锦囊轻飘飘地,没装东西似的。
“这是什么?”
“一封信,你拿去给你家大人便是,谢某便在这门口等着,如何?”
“好吧。”
门童点了点头,风风火火地跑入府去。
“丞相大人真乃一奇人也,竟叫这种不知世事的小童守门,也不怕人冒犯了去。”
一位戴着白色斗笠、穿着深青裙裾的姑娘下车来。谢承回首唤了一声“阿瑶”,快步走到马车前扶她下来。
“你身子弱,还是小心些,下车这等事一定要喊我来搀扶。”
“哪有那么娇贵。”闻人瑶斜睨了他一眼,纵是淡淡白纱,也挡不住那眉眼如画,顾盼生姿。谢承托起她的一只手,飞快地吻了吻淡粉色的蔻丹,一脸温柔地说道:
“阿瑶说的都对。只是这事,还是得听我的。”
左右望去,百步之内,皆是沈府朱红色的高大门墙。青砖铺就的道路四通八达,除却主人归家与访客来拜,鲜有人至,就是取近道也万不敢从丞相宅邸面前经过。此时已入未时,灿日高悬,却还是宁静得很。
谢承被这无声却威严的氛围激出了一点往日回忆,沉声道:
“派这种无问深浅的小童看守,才显出沈府的底气来。毕竟,真正重要的客人都会提前备好请柬,无足轻重的小吏上门来,不问缘由一律驳回才是上策。谅这京中,也没有人敢在沈府跟前,撒泼作乱。”
这个道理,换在十多年前的谢府,亦是相通的。
沉重的大门缓缓而开,沈府管家隔空长行一揖礼,快步走到谢承面前,请两位入府一叙。
闻人瑶离京十多年,此后一直待在江南,只觉得沈府与记忆里那些仆从成群、层台累榭的权贵宅邸不大相同。
沈府的下人并不多,从外院到内庭近百步的距离,她只见着了三两个修剪培植的花师,走廊、园圃里空空荡荡,陈设古朴,现出一分不存于人世的精致淡雅。闻人瑶走了几步,便摘下了遮挡脸庞的斗笠,好奇问道:
“沈府地广数里,怎得如此冷清?是府中的下人都在屋内做事的缘故吗?”
管家在前面带路,朝东北方向指了指,道:
“谢夫人有所不知,沈府虽广,但主屋以北的大片地方都拿来修了宗祠,下人们的活动主要在主屋以南。白天的时候,家仆大多在火房准备菜点,或是在室内清扫。”
“沈府的主子只有大人一个,陪侍的家仆也少,因而看起来没那么多人气。不过大人喜静,这人少点啊也好,以免惊扰大人清休。”
可是这前院里还会有零星几个人不时地路过,接近主屋以后,庭院深深,碧草幽幽,仅剩的一点人声也消失殆尽,只剩下树上筑巢的鸟儿自鸣自啭,一记脆啼穿透午后灿烂的阳光。
明明已经快要入夏,闻人瑶却罕见地感到一丝寒意。
与沈镜流传在外的名声不符,这座宅院给她的感觉严苛极端,又冷漠到人心神发颤。北方四合院与江南水乡温婉柔和的布局迥然不同,一级级台阶和一道道门墙,淡去了那些用作妆点的、看似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庭园绿树留在她心中的印记。
一个正常的人,待在这种安静到无声的地方,真的不会发疯吗?
她忍不住问自己。
这简直不像是一个家,或是一个居住的地方……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