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居照怀回来后,薛晴梅便和女儿在舱房里谈心,说:“你都结婚了,就是他徐家的人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居照怀反驳道:“不是你也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嘛,怎么就把我嫁到那边去,那边穷得真的不能再穷了,你看过他家的泥草屋和笆墙的,哪里是人住的房子。家里没有凳子,就用狼草编个垫子,连张床都没有,我晚上就睡在木板门上,我真的被你们坑死的了!老太太睡一个屋,我就跟他睡在窝屋里,这是人过的日子麽!这日子过得还不如猪呢,猪还有个猪圈呢!”居照怀越说越激动,她跺了一脚,然后带着质问的语气道:“你以前不是说过,你当年就是因为那句话退掉了大地主的婚事,后来嫁给了爸爸这个手艺人吗?怎么现在要把我嫁到那样的人家呢?”薛晴梅解说:“这不是刚出的政策嘛,买了田我们就有户口了,还有一个,有了田,我们自己就有粮食吃了,不用再去买了不是很好吗。”夫妻俩用手头上的钱买下了几亩田,当时顺而给女儿订了亲,薛晴梅又说:“你大哥大嫂去了南椒坞,他们也有了孩子要养,你大哥现在贴补不了家用,家里还有你四妹,你弟弟,和一个老巴子,你说这日子怎么过?”居照怀沉默着,好像一句话逼着她长大,逼着她要为家人考虑,逼着她最后还是跟徐义旸回到了乡下。
居照怀拿起犁耙走向宽厚冰冷的沤田里,心想,也许余生就要在这样的地方生活,除了望不到边的琼田,还有走不出去的芦苇荡,像极了儿时跟着父亲行船走过的地方,可是,小船能带着她走出迷宫似的芦苇荡,现在的自己,又该拿什么离开这里呢?
农历十一月,风寒似剪水似刀,干枯的苇叶为这村庄的深秋平添了一分凄清。从前,她在船上爱看河里的芦苇,如今,却恨死了这些芦苇。她和村民们一起光着的脚从旱地割到冰冷潮湿的水荡里,有人的脚被脆硬的芦根戳出了血,还要继续走进荡里的水深处,冰冷的水咬着皮肤,居照怀忍着疼拿着大武刀一边割一边落着泪。
她开始学着适应这里的生活,但还无法接受打开自己的感情世界。直至落过三个寒冬的雪了,她的心里仍是一片冷寂。落雪后的村庄更显廓旷与静谧了,然而,今年的静谧里带着一种可怖的森冷。树枝上的重重寒酥像梨花盛开,可树皮却被扒了个精光,苍幕下,瘦伶伶的像与寒云冻结在了一起。冬雪暮色下的干草垛,也比莫奈的油画多了一分寒伧。人们都以为熬过年就好了,可直至来年,饥荒仍在蔓延,徐义旸的叔父婶娘同一天离世,被发现时,耳朵被老鼠咬吃了去,抬尸的人晃晃悠悠地走着,还有一个饿死的少妇已怀有身孕。一时间,饿殍遍野,与饥鼠争食,这边人家在拖床出去换山芋,那边就用芦材再把门给糊起来,还有人家偷偷拿出金耳环去换了一斤米。居照怀拿着新割下的芦材去换胡萝卜,恐慌蛇行的每天都会目睹有人死去,逃离。他们的死就像一片雪花落在大地上,雪越下越盛,亦像掩盖着一些真相。徐义旸饿的得四肢软弱,肚子跟被放了气的皮球似的,他把汤婆子和炕过的树皮放在居照怀面前,自己一个人咀嚼着猪糠,那一刻,居照怀的心像被汤婆子捂暖了,也在那一刻,她决定带着丈夫一起回到船上去。
饭桌上,徐义旸饥肠辘辘地哀求地语气对居天俊说:“爸爸,你直当多养一条狗,把我带着,我跟你学手艺。”听着丈夫的自喻,居照怀突然于心不忍,她对父亲说:“爸爸,你收他为徒吧,学个手艺不会被饿死。他的叔父婶娘死了多少天都没有人抬,他自己也饿的魂都掉了,吃了猪糠差点死掉。”居天俊一口答应,并愁眉不展地说:“行是行,只是现在的情况下。吃的东西都没有了,谁还来补锅补碗啊。”居照怀一心抱着希望地说:“先学了再说吧,万一以后能用到呢。”
二
一看这块地是有人种的,居照秀呆呆地站着对三姐说:“我不敢,万一被人看见了怎么办?”居照怀骂她说:“你胆子怎么那么小,我来偷,你帮我班班罩(班班罩,船话,帮忙看着些)。”机敏的居照怀手脚麻利的拔了些萝卜。胆小老实的居照秀怯怯地应了一声,她只拽了些荠菜放在自己的篮子里,心跳得跟舂米似的,一边又紧张道:“好了没?”居照怀淡定道:“莫虚!”她神情淡定,但手中的动作十分利索,回头看见妹妹慢腾腾的样子,又说:“你要屈,就给我嗨屈,要么就帮我看着呢个。”(嗨屈,船话,多偷点的意思。)
今天运气不错,居照怀成功偷到了土黄带泥的胡萝卜还有一些青菜,她把胡萝卜和青菜放在篮子里的最下面,再用荠菜盖上。回到家时,居照怀一边烧锅,一边告诉妈妈今天偷菜的过程,薛晴梅熬煮着粥,一边问四女儿:“是猪草好吃还是青菜好吃啊?”居照秀洗着胡萝卜,委屈的回答说:“被人看到要打的!”薛晴梅知道这个四女儿老实,便没再说她,只对她说:“快来碗装起来。”米粒还没开花便要装起来,这个时候哪能熬着它呦,开个灶跟冒险似的,她们又激动又紧张的,不时还要望望舱外。
一锅薄米全家粥,岸边的饥民闻着菜粥的味道,一直巴望着小船,眼睛都望得冒油了,那种眼巴巴的神色容易让人陷入一种无力的悲凉中。
没有粥吃的时候,居照宽食下猪糠饼果腹,肚子疼了几天没有排便,他趴在母亲的腿上忍着,薛晴梅便用耳耙子抠着他的肛门,这遥远却深刻的画面像錾子一样刻在了心里。居照宽:“哦...哦...哎呦...”地痛苦地呻吟着。此时,船内进来一个中年妇女,蛮子放下担子,有气无力地哀求着:“铜匠奶奶啊,你家儿媳妇要饿死了,你不能把她丢下啊。”两个孩子安静地坐在担筐里东张西望着,居天俊走到饭厅一边问:“是你啊,老刘呢?”蛮子说:“没了。”居天俊无力地叹了一口气,蛮子开门见山的表明来意说:“居师傅,我知道你是好人,我饿死了不打紧,你就收留收留跟兄吧。”居天俊一是担心吃食问题,二是看着蛮子臂膀上别的孝布,有些忌讳地说:“可我这船也住不下了呀,你看我们家还有这么多孩子呢。”蛮子看到他的目光瞥了自己的臂膀处,便说:“居师傅你放心,我跟儿子不住你船上,就把姑娘送到你家来。你们就把跟兄留下来吧,她跟你们家照宽五岁就定了亲,将来就是照宽的儿媳妇了。”她第二次这么说,正好让薛晴梅听见,她放下儿子,一边走到饭舱,一边思索着,看着担子里的孩子,她也心生悲悯,二来,以后居照宽的婚事也不用她操心了,她说:“马上快过年了,你们今年留在我这儿过吧。蛮子想留却无可奈何地说:“不了,我得跑年(这会儿是逃难的意思)去呢。”她把女儿从担筐里抱起说:“跟兄啊,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你要听居叔叔和你晴姨的话,过段时间妈还来看你呢。”刘跟兄若有所知地问母亲:“妈,你什么时候来?”蛮子回答女儿说:“妈妈会来的。”薛晴梅问:“你们往哪里跑啊。”蛮子说:“回我的无锡老家。”安置好女儿后一个人带着儿子逃到了无锡老家。居照怀拉着跟兄上岸,她对这个新来的小妹妹说:“跟兄,我带你去拔果子去!”说完,居照宽也跟了上去。
居天俊一边提醒她们说:“注意安全啊。”一边用手死命地挠着头皮,说:“今年我们一家子就在这里过年了,你帮我把辫子给剪了。”薛晴梅说:“早就该剪了,洗啊编的麻烦死了,你夏天生的虱子都在头发里作窝了。”
船漂至射阳镇的一个湖泊内,渠荒新叶长茨菇,鲜绿的叶子下面隐藏着一个个水灵的可以果腹的食物,居照怀一个劲地将它们挖出来,指甲上嵌满了泥巴,居照宽还和姐姐比赛谁弄的多。突然,居照怀见有好几个人拿着碗往堆上走,便对弟弟说:“你和跟兄找的差不多了就回去,我回家拿碗去。”说完,麻溜地跑到船上喊四妹:“居照秀,快拿碗跟我上街!”居照秀还不知所以地问:“上街干嘛呀?”居照怀替她拿了碗,说:“哎呀,你快点好啊,摸屈摸屈的(摸屈摸屈,方言,这里是磨磨蹭蹭的意思)。”两人拿了碗便上街乞粥去了。
“我装好了,先回家,你在这排着等我。”欢脱的她轻声对居照秀说完,把粥带回了船上,又在脸上抹了些香灰,匆忙地再跑上街继续排队。当她看见居照秀还在排队,碗里也是空空如也,便问:“你怎么还没装到?”居照秀委屈巴巴要哭的样子说:“我被人家挤倒了,他们都在抢都不好好排队。”居照怀气她的老实,说:“就让你老实巴交的,你跟着我往前走!”说着拼命地往前挤。
姐妹俩小心翼翼地捧着碗粥回家,居照怀高兴地对母亲说:“妈,今天街上施粥,我们带了三碗回来!”薛晴梅不吝啬地夸着她,说:“就我们家三姑娘最活络。”一边装着刚烧好的茨菇,薛晴梅把三碗粥又加水稀释地煮了一下,说:“一锅稀饭,吃到鸡上窝。好了,喊他们来吃饭吧。”居照秀尝了一口茨菇,皱着眉头说:“好苦啊!”若即若离间泄露些许苦味,刘跟兄也露出勉强的表情。几个孩子中,只有居照怀和居照宽喜欢它的味道,居照宽开心地说:“哪里苦啊,比胡萝卜好吃。”居天俊捧着家里惟一的一碗干米饭说:“茨菇美,正姣好,救荒年景偷来饱。水煮的当然苦味浓一点,茨菇还是跟肉烧最好吃,尤其是第二天的茨菇,那肉汁的汤味已经渗透进去了,就跟萝卜烧肉一样。”他说的大家口水都要涎下来了,尤其是徐义旸,生咽了一口口水下肚,那样子惹得一家人苦笑了起来。居照宽央求着母亲说:“我挺想吃韭菜粥的。”薛晴梅小口地喝着粥,说:“现在这个时候哪有韭菜啊,有树皮填肠塞肚的就不错了,谁不是饿的前胸贴后背的。”大家都吃的很慢,原本慢性子的一家人,在这个特殊的时候,吃饭的速度更加的慢了,薛晴梅最后还将碗实实在在地舔了一圈,碗就扣在她的脸上。
徐义旸看着居照宽,说:“韭菜要到清明过后,尤其是第二刀的韭菜最好吃。”居照宽则说:“明天我去找找还有没榆树皮,就榆树的皮炕炕还行。”徐义旸苦笑道:“你还吃出比较来了。这些树都被扒空了,我之前吃的猪糠连猪不吃,太粗了。”居照怀一边将自己碗里的粥分给了弟弟,说:“我碗里还有点呢。”居天俊拿着胡萝卜蘸着米粒细嚼慢咽地吃着,他感慨道:“夏天的时候稀流子(稀流子,船话,稀饭的意思。)都馊的泛泡了,你妈就炒了些韭菜伴进去,居照宽吃的可香了。”说完又担心道:“到处都在逃荒,再没得吃的,我就要去见你们的二爷了。”居照怀立马想起居天顺曾经说过的经历,说:“二爷就是吃了那个不干净的包子后才生病的。”居天俊叹息道:“可怜他无儿无女啊。”居照秀一直纳闷着,问:“爸爸,这里也叫射阳?怎么有两个射阳呢?那这里有盐蒿子吗?”居天俊回答四女儿说:“一个东射阳,一个西射阳吧,这里哪里有盐蒿子啊,你尝尝这里的水就知道了,真是一只笨猴。”提到这里,居天俊不禁又想起了曾经看过的戏文,在这个食不果腹的夜晚,他又给孩子们讲起了故事:“要说这个东射阳,还得谢谢吴王夫差和他父亲的‘异想天开’呢。”刘跟兄拦了一句,问:“什么是异想天开啊?”居照宽对她说:“就是想象力。”等两个孩子说完,居天居继续把故事讲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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