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艄公远去,秦五羊忽冲季萧笑道:“方才就觉得那人面善,果然是他,我与你讲,去年我可挨了他老多打……”

他的话头忽然止住,季萧正神色不善的盯着他,眼中有几分怒意,几分惶急,还有几分无可奈何。

“你怎么了?”秦五羊一阵惶恐,有点不知所措。

季萧转过身,头也不回的离去:“赶紧回家吧!若有人问起,可实话实说。”

她走出几步,忽又停住,定定说道:“收留之恩,亦珩铭感于心,若有机缘,会图一报!”

秦五羊有些不忿道:“我是害得你没坐上船,可那人并非善类,我也是为了你好。”

“我识得他的,不必提醒。”

“你们竟然认识?那现在怎么办,要不……“”

季萧忽然转过头,一步步逼近,在离秦五羊三尺处站住,眼中怒意,似能喷出火来。

她就要逃亡,没必要再顾忌什么,不如把他杀了,也好出出心中恶气。

秦五羊心里毛毛的,仿佛面前的是座火山,忍耐千年,就要爆发。

谁知季萧哂笑一声:“一别两宽,各自珍重!”

贡水滔滔,月光冷淡,伊人策杖渐行渐远,慢慢消失在汀兰蓼芷之中。

天阴阴的,晚风也无,空气压抑沉闷,让人心里堵的慌。

秦五羊的茅屋里,一群人忽然闯了进去,仔细搜检之后,不由面面相觑。

一名艄公打扮的男子大踏步走近,急声说道:“那女的在西樵渡!”

众人急忙整顿队伍出发,却发现外面迎来一支白羽军士,他们面目狰狞,似乎要择人而噬。

据说萧孟亏有一嫡系右军,人数不过一万,骁勇异常,果敢善战,头上皆戴白雁之羽。

“什么人啊!”

“什么人啊!”

“什么人啊!”

季萧边走边碎碎念,她真想取出剑来将秦五羊砍了,但事到最后,还是忍住了。

她的剑藏在竹杖里,万一被他拖下,那麻烦可就大了。

“真后悔见面没把他杀了。”季萧慢慢摸索前路,心中嘿然自语。

她知道,身后搜捕已经开始,辛辛苦苦营造的假像,在艄公离去之时,终于化为乌有。

她自然识得那艄公,而且印象深刻。

他姓王,名曰守心,昨日贡水之畔,他便是陷阵之将。

她忌惮王守心悍勇,本想装作不识。然后于江心杀了,驾船浮流而下。

不想却被秦五羊坏了事。

奇怪,我忌惮王守心,不敢直接动手,为何王守心也有所顾虑,竟然径自离去?秦五羊把我拖下,到底别有所图,还是只因无心?

季萧躲在江岸丰茂的水草中疾走,身后隐约已能听到人声。

回头看去,只见追兵绰绰,火炬林立。眺望对岸,也是火光点点,人影幢幢。

季萧静气凝神,发现还没人逼的太近。于是除下外衫,包了块儿石头扔进水底,又将裈脚袖口扎紧,缓缓沉到水中。

冷冷的江水浸湿身子,中衣黏黏的贴在身上,让人感觉分外难受。

她沿着芦苇荡凫水,七扭八拐艰难前行。但陆地脚程甚快,不多时便有追兵越前而过,看着四周火把幢幢,人影晃动,她不得不在一处生满苔草、芦苇、嵩草、木贼的别浦停了下来。悄悄躲在水草丛中,束拢起许多枯絮败叶,和着淤泥覆在头上身前。然后踩着水波,静静立于水中。

“好像只蠢笨至极的野雉,藏首露尾,等人来抓。”

暮春深夜,冰凉的湖水带着刺骨寒意一寸寸浸彻肌肤,季萧的身子微微颤抖,整个人冻的直打哆嗦。

时间一字一忽过去,她的寒意也愈来愈盛,一群服饰各异的追兵,操着各式语言从她身前经过。某个火炬下,出现一张她极其熟悉的面庞。

“楚奚?”

季萧心中一凛,总算明白为何会被逼到这里。

若是王守心还好。若是楚奚,知根知底不说,恐怕还带了澁澁来吧。

只要有它在,自己怎样都逃不出他的掌握。

澁澁不是一个人,却是一只团绒绒分外可爱的彙兽,季萧自幼将其养大,如今却是自作自受了。

可恶,楚奚怎会来的这么快,若她未曾提前出逃,岂不又被堵上了?

第九章莫道国士无双

水草污泥掩盖了季萧的气息,彙兽左嗅右嗅,终于沮丧的低下头去,它并没有闻到主人熟悉的味道。

“天色已晚,就在这里扎营吧!”楚奚清冷的声音响起,不带一点儿温度。

麾下闻言,很快收拾出地方,茹缕杂草,烧热地炕,解开随身携带的包裹毡布,简易的打起地铺。楚奚独自坐在离湖岸最近的篝火旁,十几步外,季萧甚至可以看清他脸上的疲惫。

“该死的天气,竟要下雨了么?”楚奚看着阴垂欲雨的天色,不由生出一丝担心。

这时王守心陪着一名青衫男子从黑暗中走出,毕恭毕敬亦步亦趋,倒像一名家臣奴隶。

真是一名美丽俊逸,出尘遗世的男子。

他面目姣好,美髯佳颐,朗朗乎仿佛天上之明月。一双眸子沉静似水,宛如清风霁月下一口深潭,纵使狂风骤雨,亦不能泛起浊浪。

纵使深处险境,季萧也不由暗赞一声好,双目不瞬,竟看得有些痴。

文士如同普通宾客一样托人通禀,最后被人指引至楚奚面前。躬身施了个礼,谦声寒暄道:“楚国尉一路舟车辛苦,何不借宿民家,也可稍微濯洗风尘。”

楚奚拱拱手道:“事出匆忙,却也顾不得那许多,江别守半夜至此,莫非有何干系?”

“江别守,莫非是江泳?”季萧感觉自己心脏骤然狂跳,扑通通好像随时会飞出来。

危城江泳,国士无双。

传说他是天底下最负盛名的智者,年方而立,抱经纬之才,却只领一个小小别守浑噩度日。

传说他五岁识文字,九岁通经史,十五岁学有所成,仗剑周游列国。所过处诸侯无不以礼相待、延宾西席。

传说他感苴灭厚遇,一言助其肃清内忧、开地千里。于是遂成无双国士之名。

传说天底下能瞒过他眼睛的,只有天上星辰的数目。

冷冷湖水浸润着季萧胸膛,冰凉的刺激总算让她稍微冷静了些。

她忍住了想立即逃走的冲动。

江泳并无传说中那么夸张,并无所觉的继续与楚奚客套:“楚国尉不辞辛苦,可是为了传国?”

楚奚微微一笑,却没有应答。

江泳并不介怀,平心静气道:“国尉情坚义重,江泳是十分钦佩的,然而如此张扬,却难达成所愿。”

楚奚不冷不热道:“这却不劳江别守殚虑。”

王守心死死握紧拳头,江泳却笑意如常。

“江泳鲁钝,却有一策可竟全功。在下姑妄说之,国尉愿用便用,不愿用大可弃置一旁。”不待楚奚拒绝,他便笑意盈然道,“孤军追捕,人力有时而穷,不若传檄天下,以香饵诱之,则重赏之下,必有死士。千重万捕,她又怎能逃脱?”

江泳说完,又不待楚奚答复,招呼王守心道:“守心,我们回去吧!”

二人施礼拜别,远离人群,环浦走出近百步方才停下,并肩立于别浦之侧,静静看着乌云之下,湖波轻轻荡漾。

王守心不好意思的搔搔头道:“无寿,我把事情搞砸了。”

江泳淡声说道:“你能活着回来,本就是意外之喜。我只是奇怪,为何不径在江边动手,莫非是顾虑那女子悍勇?”

王守心不服气道:“我怎会怕个小娘们!要不是那忘八在,看我不打死她!”

江泳不由失笑:“哦?是何人啊,让我们万夫莫敌的王将军这么忌惮。”

王守心咬牙切齿道:“秦五羊!”

“秦五羊怎么了?”

王守心道:“记得我的伤么,那小忘八阴毒的很。去年服徭役时就各种偷懒耍滑,我看不过,就把他好一顿揍。谁知他恁的记仇,趁我单独外出,忽然刺来,好家伙,差点要了我的命!“

夜里静寂,虽隔了颇远,谈话内容却仍清清楚楚的传至季萧耳中,她不由嘶的吸了一口凉气,虽素知秦五羊奸诈,可如此阴狠也算世间少见,只是惹了官家,却不知要如何避祸。

只听江泳冰冷冷说道:“你是不是吃楙瓜把脑子吃傻了,袭击官家,罪在不赦,你就那么放过他?“

王守心气急败坏道:“呸,说起来我就一肚子气!那忘八无耻的很,见闯了祸,就让未婚妻去勾搭季桓,然后拱手送了出去,这两家一做亲,我也只能把气往肚子里咽。”

季萧感觉自己有点晕,她已经不吝用最恶毒的眼光看待秦五羊,但好像还是差了太多。

不对,那个叫荆莫雪的小女孩,在危急关头,曾紧紧拉住他的袖子,分明极其信赖。

而她又说秦五羊是个好人。

却听江泳十分不屑道:“就算给季家旁支做个妾,也用不着忌惮成这样子吧?”

王守心顿时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是要嫁与季家嫡长子季桓,正妻!这事儿在危城是出了名的,你竟然不知道?”

江泳摇摇头道:“对我而言,风月茶酒,就已足够,这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可不敢再掺和。”

季萧微微一笑,心道果然无双国士,遗世脱俗,笑容尚未绽开,便听王守心很奇怪的问道:“那你干嘛怂恿县令伏击公输狐?”

季萧身体忽然失衡,浦中弥漫的臭气,让她差点咳出声来。赶紧定气凝神,侧耳细听。

江泳打住话头,捡了块儿石头交给王守心:“守心,往那堆水草里扔。”

王守心也不多问,接过石块就往季萧藏身处扔去,石块带着嗡嗡风响破空而至,二十步后势头不减,眼见就要砸到她头上。

季萧不敢乱动,屏气凝神,生生受了一记,若非水草污泥蛮厚,恐怕就要头破血流了。

她疼痛难当,努力保持不动,紧咬下唇,心中发狠道:“无双国士,我不信你发现了我!”

王守心扔完石块,拍拍手对江泳道:“无寿,怎么了?”

江泳抚着下颚沉思:“我总觉得浦中有古怪,可又说不出古怪在哪里。”

王守心一抄袖子:“我下水去看看!”

江泳微微一笑:“我就随口说说,犯得着这么拼命?那女子又不会在里面!大半夜的下水,落下病根怎么办?走吧,我们回去喝酒。”

回去路上,王守心旧事重提:“无寿你还没说为何让县令设伏。”

江泳哈哈大笑:“不可为君道也!”

能在江泳眼皮底下不被发现,足以自夸,可季萧却别别扭扭有点难受。

危城江泳,似乎不如传说中那样光风霁月。

似乎也不如传说中睿智无双。

冰冷的湖水依然侵蚀着她的身子,疲惫与寒冷不断袭来。滋孽的蚊虫放肆咛咬吸吮,蚂蟥大摇大摆附在裸露的皮肤上。天地茫茫,安身无处,她又一次感受到那种无助的凄凉。

“这次可没人会来帮我了。”季萧在心底暗暗叹道。

残存的几十白羽回至楚奚面前,为首尉将禀复道:“国尉,贱臣已经将那群人杀个干净,可惜跑了一个!阵亡的十六名兄弟,皆已就地埋葬。”

楚奚点点头:“老许,带剩下兄弟休息吧,床铺都为你们铺好了,轮值也不劳烦你们。”

老许满意的行礼退下,他们白羽本来就高这群乌合之众一等,这样的结果真是太令他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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