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不妙呐,升平联想到了上课昏厥过去被逮去训话的常态。他选择了迅速离开,但方向径直向着那艺人失措的形影。一枚十文面值的程数从他的指尖滑落,垂进艺人的口袋。将尼古拉落币改良沿用到形似木质金属包边扁签的程数上只不过是笨拙的,十文也只是一笔零嘴的开销,但升平决定付出自己应尽的礼数。收回飘过艺人衣袋的手,他迅速远遁,《申舡租界共管行政法》不允许街头艺术的生长,升平自然不是会让自己身处被租界警察执法波及的麻烦中的笨蛋。
这样一来,他的行程表又空了下来。他不是每日都有时间出来晃荡的,毕竟作为先进西洋教育的代表,基地的课业即使自由度甚高,也从来算不得清闲。一个月的光景,他也就能逛这么两三回,况且从位于江心洲艅艎区的基地出来,本就是件麻烦的事。倒不如说,这座封闭式管理的、主要招收缘主的西洋特殊学府还真不是一般学生能随性进出的,升平还得再次给他的官老爷父亲磕三个响头,对亏了这位开明的传统官僚掏钱行贿满足他儿子的好奇心和闲逛爱好,升平才有了自由进出的默许。
总而言之,他想找些事情干,或是什么新鲜地段供他游赏,什么都好,总比就这么无趣的回去、浪费半个晚上的大好时光强。面前这座砖红色外墙的庄重建筑,正是个不错的选择。他早就听闻过这座名叫幕尔堂的天主教堂的名号,只是不信教的他也没个机会进去。慕尔堂是对公众开放的建筑物,而老早就对洋教神棍产生好奇的他,显然不会错过这眼前的奇妙。
然而慕尔堂并不会开放直到晚上八点,升平被紧闭的红色大门挡住了,他确是带着些程数能沿袭他爹行贿的传统技术,却找不到半个能用来塞钱的人影。他的兴致被当头一棒,无奈干笑两声,升平折回了正路上。这也难怪,指不定那些天使之类神仙也按时下班了,也没谁会大半夜跑来彰显自己的虔诚,除非这教堂是猫开的。
他没有回到道路上,夜店的耀眼扰乱了他的心神,升平选择了位于申舡府旧城区和临江工厂间的混合建筑带,入夜的旧城漫卷在工厂脚下,颇有种巨木下青苔的悲哀感。这里倒是清净,只有破败人家的点点残灯,在远处夜光的覆压下显得格外无力。
这便是申舡的另一面,他看倦了华灯异彩时,便会来到此处巡游,但这也是少有的情形,贫民窟一样的旧城,哪有漫天流光的花花世界有意思?机器已经息止,但涌进厂区的蓬头老少仿佛就在他眼前的巷道里流动着。生活在充斥着洋厂货品的现今世界,他很难想象半个世纪前,有如尚未正面西方的富裕佝偻老者的程国是什么样的一番落后生活。洋人带来了新潮的文明不假,但对于程人而言,新潮终究是新潮玩意儿,他们只认柴米油盐,殊不知在悄无声息间,生活已经被远洋工厂产出的、如菌丝般的日用品爬满。
升平一直以来都缺乏对此的直观感受,他同他那亲洋的先进官僚父亲一般,对洋人的发明创造一向持着肯定态度,肯定西方科学为程人生活带来的新鲜感和便捷感。直到他第一次踏进这片旧城,无数被砸碎的酱缸、残破的织机木块、在风中哭泣般作响的木楼,再切向天边喷吐着黑烟的水泥建筑群、无处不在的洋文商标、行尸般被金钱驱赶向钢铁巨兽的麻木程人,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也什么都不会去做,而只想早些离开。
步伐有些难以浮动起来了,他的视线捕捉到了一位手持十字架,正念着什么的老妇人。升平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一种莫名涌上的无力感,也不知源头究竟是什么,与其说是想要做些什么而做不到的矛盾,不如说是悲悯而无为的那种乏力的痛苦?兴许是基于他的立场吧,升平的大官僚老爹在贪下不计其数的程数时,他同样有这种无力的感受。无法去阻止这种已经像每天吃饭睡觉一样发生无数次的既成普遍事实,但同样无法予以认同,只能默默深呼吸,然后当做无事发生。此刻,他同样不断扩大着自己呼吸的程度,企图让自己的心境平复到在江边步道漫步时的心如止水的状态。
然而他失败了,最终放弃了申舡旧城夜景的观览,回身退到了那处不甚分明的交界线上。这里没有什么行人,但同样没有街灯,因此不论是何等肉眼观测高手,都无法隔着半条街看清对面人类的具体形象。然而他蹲在那边捣鼓着什么东西的动作,升平还是能看个大概。
他在做些什么?升平不是爱管闲事,“我只是好奇而已,大概。”他当然知道好奇和管闲事在这种场合没有本质区别,但他的好奇心说服了他,他装作欣赏着江滨夜光的样子,一边接近蹲坐在地的人形。那似乎是名颇为壮实的男子,穿着洋式黑色风衣,而地上摆着的,正是一只看起来超级可疑的金属手提箱,他正在安装些什么部件,但仍然太暗了,升平的眼睛没有鸮的功能,做不到让视线穿过夜幕。
但他等到了江滨恰巧炸起的烟花,繁花般的亮彩照亮了半边天,恍惚间出现在那男人手中的,是一件通体黑色、由一根管与一只柄组成的机械制品。升平的眼神霎时圆睁,方才深沉的情绪瞬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少年特有的、愚人般的激动感,他认得这东西,这是洋人造出的短铳,却比程人传统的铁铳不知好使多少倍,不用填塞火药和钢弹,小巧得能塞进风衣内袋里,威力丝毫不比程铳落后,都是那种不管打谁脑门上都会叫他完蛋的致命玩意儿。单是那种精致的暴力感、那种来自于西洋现代军工业的钢铁美学,就以足以让升平这个对一切事物充满好奇的笨蛋放弃理性了。
这是一把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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