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沉默,心知援军是不可能有的;待其疲惫突围也只能是一个可能,恐怕对方疲惫之时,己方也已疲惫不堪,冲下山去无非是把今日亡命之旅再重复一遍。今日登上此山也是情急无奈之举,只能说先挨过今晚,明日如何只能明日再说了。

吃喝完毕,曲江鸿与徐世成去山边防守。野王正想也去,解忧公主道:“冯将军且住!我们说几句话!”野王忙停下。解忧公主示意野王坐在对面毛毡上,又对金城公主道:“你也去四处看看!”金城公主遵命起身离开。野王见连女儿也支开,不知要对自己说什么紧要话,只好凝神静听。

解忧公主道:“早听万年讲过几次,说你和他是要好朋友?”野王点头道:“万年大王在长安十几年,我们便认识十几年,形影不离,情同兄弟!”解忧点头道:“万年这孩子可怜!五岁便被从我身边带走,在那里举目无亲,幸好有你……”,说到这里声音又已哽咽,继续道,“哪曾想到,回来才两年,竟然……他才二十岁啊……”已然泣不成声。野王亦不由动情,随之泪如雨下,二人相对而泣。良久,解忧擦干眼泪,亢声道:“他死得冤枉!我发誓就是死了也要为他报仇,所以才决意回长安!”野王点头表示认同。解忧继续道:“现在怕是不成了,这事以后得靠你了!”野王道:“公主不要着急!我们一起回长安面见天子,请天子发兵调查。万年大王也是天子外甥,天子不会不管的!”“外甥固然是外甥,只怕……”,解忧欲言又止,忽然话风一转道,“当年的事,你爹没跟你讲?”野王愕然道:“您是说……什么事?”解忧面有恨色道:“也难怪,丢人的事怎会跟自己儿子讲!”野王不由颇觉尴尬,被人当面指责父亲丢人,当然心有不服;但此情此景,又不敢直问,生怕一言不当,又激起解忧哪种情绪。解忧似也觉不忍,道:“算了,此事与你无关,我们不去说它了!”野王躬身点头。解忧叹了口气道:“我是早就该死之人,所以苟活到今天,都为了万年。现在万年已去,我也不想再活了。”说着看了一眼远处山边临风而立的金城公主,继续道:“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这个女儿。恳请冯将军将她带回长安,交给天子。如你所言,她也算天子外甥女,当可给她一条活路,总比死在乌孙强!”说着不禁又是眼眶一红。野王听解忧出此大悲之言,颇觉不安,忙道:“公主想开些,您与金城公主应当一起回长安!”

解忧不答,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只见沙漠夜空明净如洗,一钩新月斜挂东天,旁边散落着几颗寒星。解忧起身仰望星空,幽幽道:“月有圆缺,此事难全,皆是天意,回不去了!”野王无语沉默。解忧继续道:“我有一首诗,烦请将军带给天子,也带给当今太后,算是我和亲西域二十五年之绝笔!”野王凄然点头。解忧吟道:“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毡为墙,人无伦兮身无裳。泣血土思兮心何伤,化为黄鹄兮归故乡!”野王不由想到那日与万年在莎车宫中彻夜长谈,万年言及母亲之事痛哭流涕,此刻又听其母吟此哀切已极之词,不由为这对苦命母子心痛不已,掩面俯首毡上,久久不能起身。

忽听金城公主一声惊呼,野王忙循声望去,只见一条白狼不知从何处窜出,正用前掌拉住金城公主衣裙。众人忙都冲到近前,正要攻击白狼救人,金城公主却连连摆手道:“不要!”然后蹲下身,竟用手牵起白狼前掌,那白狼也随之人立起来。众人这才看清,原来此物身高四尺,约同于十岁孩童;其面部并非尖吻獠牙的狼脸,而是一张长圆形人脸,双眸明亮;四肢也非狼爪,而是有五根手指的人手。不同的是全身从脸到脚,皆密密遍布雪白毛发,若趴在地上,便与一条白狼无异,称之为“人狼”或者“狼人”皆可。金城公主方才惊呼当是没提防狼人突然窜出,此刻似乎已经认出,俯身亲热的牵着狼人的手,俨然久别重逢的故人。而狼人也牵着金城的手不停摇晃,口中含混不清的叫着“姐姐……姐姐……”

野王与徐世成皆大奇,从未见过如此形貌之人,不知是人所生还是狼所生。忽听解忧公主一声怒吼:“你到这里干什么?”那狼人闻声一哆嗦,丢掉金城公主的手,躲到她身后。只见解忧公主浑身发抖,泪水盈眶,满脸恼怒之情。两名婢女似乎见怪不怪,上前来扶着解忧走开几步,背对狼人不再去看。那狼人在金城背后探出脑袋偷看解忧,亦双目含泪,满脸惊恐不安之情。见解忧背过身去,似乎又胆大起来,蹦到金城面前,双手亲热的牵着金城双手,嘴中不断含混的喊着“姐姐……姐姐……”。金城亦毫不拘谨,满面笑容的牵着狼人的双手连转几圈。野王第一次见金城如此欢快,只见笑靥如花,衣袂飘飘,便如梦中仙子在面前翩翩起舞,不由深自沉醉。

那狼人也看见了野王,忽然停止蹦跳,牵着金城公主的手便朝野王走来。金城满脸疑惑,却也并不反抗,顺从的跟在狼人身后。来到野王跟前,只见那狼人一手牵着金城公主纤纤素手,一手抓住野王右手,用力向一处拉拽,竟是要使两人执手相握。野王大囧,自不敢伸手去握,金城亦满面通红,手僵在半空进退不得。忽听解忧又是一声怒吼:“瞎胡闹什么?还不快滚!”那狼人如闻霹雳,猛一哆嗦,丢掉二人之手,一个翻身,跃上旁边巨石,三两下便消失不见。

野王与徐世成心中大惑,却不好多问,便分头去四面守卫。沙漠夜冷,又无枕席,众人自然都睡不踏实。昏昏沉沉熬过一夜,眼见东方既白,天色渐明。忽听山下白甲轻骑一阵喧哗,口令声不断,似是在集合队伍。野王忙叫醒众人,预备敌人进攻。

只见白甲轻骑果然已列队完成,将山包团团围住,总共约有一百八、九十骑。其中一骑越队而出,靠近山脚后大喊道:“王后,公主,小将白甲轻骑左营都尉翁都弥。奉大王令接王后、公主回宫!”解忧、金城二人相对一视,皆不做声。翁都弥又喊了一遍。曲江鸿来到山边高声答道:“王后与公主狩猎至此,尽兴后自会由本将保护回宫,不需将军操心。将军忙别的事去吧!”翁都弥冷笑道:“打猎?打猎为何射杀我十余轻骑?曲将军,你真的铁了心要反叛大王吗?”曲江鸿不答。翁都弥又喊道:“天朝冯大人,徐大人,大王有令,二位或许有所误会,命小将带二位回去面见大王再行协商!”冯、徐也不答话。翁都弥略等片刻后见没有回音,便高声道:“大王之命小将已经转达。若各位没有回信,那就只好强攻了!请曲将军保护好王后与公主!”说着迅速退回队伍,右臂一挥道:“放箭!”众骑兵早已做好准备,闻令一齐放箭,立时一阵箭雨向山顶袭来。

单天雄本想趁机先射落翁都弥以震慑敌人,无奈翁都弥机警异常,话才说完便即退回阵中,又立即下令放箭,不惟无机可乘,自己还不得不找地方躲避箭雨。但山顶光秃秃一片,只在西北方向有几块巨石,难以躲避四方箭雨,眨眼之间又有两名护卫与几匹战马中箭倒地。解忧及金城公主背靠大石,前有曲、冯、徐拼命格挡,方才堪保无虞。单天雄也瞅空放出几箭,射落了几名敌人,奈何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白甲轻骑第一轮箭射完,纷纷调换箭筒,预备第二轮射击。忽见解忧公主猛然起身,冲到山边大喊一声:“住手,不要放箭!”曲江鸿及金城公主想要去拉也来不及了。翁都弥闻声亦是一惊,向上看得清楚,见是王后,忙挥手示意暂停射击。解忧公主顺着山坡向下连走几步,来到半山腰,高声道:“翁都弥,你过来说话!”翁都弥略一踌躇,低头对身边副将交代几句,然后驱马来到山脚。于马上躬身道:“王后受惊了!请随小将回宫!”解忧公主道:“翁都弥,我问你,你们大王有没有命你对我们格杀勿论?”翁都弥下意识的抬头看看山顶,忙拱手道:“当然没有!大王极为思念王后,请王后随小将回宫,小将确保王后与公主安全!”解忧冷哼一声,盯着翁都弥道:“确保我们安全?就是其他人可以格杀勿论?”翁都弥没想到解忧会有此问,一时愣住。正在此时,忽见寒光一闪,解忧公主手中已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她右手横握匕首,刀尖反过来对准自己脖颈,高声道:“翁都弥,今日我与你谈一宗交易。你放其他人都走,我跟你回乌孙;你要不答应,我马上自尽!”翁都弥大感意外,双手乱摆,一迭连声道:“王后住手……王后小心……有话好好说,千万不要激动!”解忧斩钉截铁道:“没别的好说,你就回我一个字,行还是不行?”翁都弥面露难色,极尽恳切道:“王后容禀!大王严令要带所有人回去!小将若违大王军令,那小将将被万箭……”解忧厉声道:“那我现在便死在你面前,看都乐那畜生会如何发落你!”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解忧右手翻转,寒光闪处,匕尖划过左手手腕,一道血线随即喷射而出。众人齐声惊呼,都向山腰冲来。翁都弥亦是大惊,一骨碌跳下马,要往山上冲。

只听解忧大喝一声道:“都不许动!谁敢过来,我立刻便死!”说着又调转匕首对准自己脖颈,锋利尖刃已刺进如玉肌肤,渗出几点殷红血滴。众人皆停住不敢再动分毫。解忧此时反而平静下来,对着翁都弥缓缓道:“口子不大,一时半会死不了,你好生想清楚,作何抉择?”翁都弥急得捶胸顿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金城公主放声大哭,几次想要不顾一切的冲过来。解忧公主对她一笑,道:“你不必悲伤!这把匕首娘带在身边八年,今日终于用到。娘此刻心中无比舒坦!求死得死,又有何恨?”

眼见血线飘飞,解忧公主脸色由红转白。曲江鸿大吼一声:“翁都弥,逼死公主你一家都别想活!”翁都弥彻底崩溃,大喊一声:“王后住手!我答应了!”说着双手高举,连连向外虚划。白甲轻骑立即向两侧散开,中间空出一条通道。解忧公主对山上众人叫道:“快走!”冯野王还想说点什么,被徐世成一拉,赶紧上马。金城公主跪在解忧附近,哭道:“娘,你不走儿也不走,要死也死在一起!”曲江鸿和众护卫及婢女亦誓死不走,跪了一地。解忧惨笑道:“何必又一起回去枉死呢!”不再坚持;只冲野王道:“三位速走!勿忘昨日之托,为万年报仇!”野王点头,又看一眼金城公主,与徐世成、单天雄纵马下山。解忧对翁都弥笑道:“不急,再等一刻钟!”翁都弥面色惨白,欲哭无泪,搓着双手连连点头,忽又连连摇头。

野王三人策马狂奔。奔出很远回头再看,似仍可见那一缕殷红在朝阳下熠熠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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