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云浦细细察看伤口,疤痕的颜色的的确确变浅了些,淤肿散开,是好转的征兆。叶柔秀的精神明显舒畅,这两日清醒的时间也有所延长,说是清醒也还昏睡,只是可以用意识交流说几句简短的对话。
“这就是你治病的法子?让那个呆子陪我练剑?他连最基本的都不会,挥剑就像砍柴!”
“试试无妨,若实在不成器,我再换个人来陪你。”
叶柔秀闷哼一声:“他带着的剑倒是稀奇,你可知道来历?”
“你自己问他。”
“他不肯说呢?”
“请你授剑,自然是你的晚辈,长辈问话,岂敢不答?”
叶柔秀皱眉,喉咙里发出的讥笑声更为深重:“我算他哪门子长辈!”
大夫对病痛的表情看得极多,故而对些许欢愉更为敏感。她的眉间分明流露出喜悦之情。
“叶姑娘,他真的是游过湖去的吗?”
“可不是,笨死了,上岸后哆嗦好半天。”
“他过去后跟你说了什么,你竟同意教他剑术了?”方云浦见她语意微温,便问出憋了几日的疑惑。
叶柔秀不语,似是又睡去了。
方云浦等待良久,他坚信古阳一定说了不少话,但叶柔秀一句也不打算告诉他。
“我想你是知道的,他的生死一半握在你手里。”方云浦收拾针砭,整理药箱要去给与风道人问诊。他的脚步一贯很轻,即便是她,也要十分留意才能听见。
确定他离开后,叶柔秀才长长呼出一口气彻底放松下来。从最初的昏迷到渐有意识不知已经过去多久,她只记得自己原本身处一片漆黑,后来那黑暗被一种白色的东西一点一点擦拭掉了,然后慢慢亮了起来,待看清那白色的东西原来是雪花时,便杳杳地望见了那片湖,自己正站在岸边。她知道湖是安全的,困惑来自于对岸的视线。
原以为是自己的梦境,因为她手里有剑。对岸的人看着她舞剑,一动不动。她想跃过湖去,发现竟不能。这才惊觉,这梦境竟然是对岸之人的。她自嘲地叹气一声,也难怪方云浦好奇他们说了些什么,其实,他们单独相处的时候都不怎么说话,从初见便是如此。
古阳拖着冰冻的身子挣扎上岸,踉跄着步子走到她面前,只说了句:“好久不见,叶姑娘。”而她无言以对。
然后古阳就顾自静静坐下,专注地凝望她。一如之前的每一夜。
她被他的目光逼催,只好继续挥剑。
漫天的雪花还在湖对岸纷扬,却一片也飘不到这里。
湖面上堆积的雪花开始融化,湖水该是极冷。
她心神稍分,看见他腰上的剑。
她不得不说:“你不适合使剑。”
古阳回答:“我更喜欢用刀。”
“既如此,为何?”
“我还没有找到一把称手的刀,却得到了一把剑。而叶姑娘的剑术又是绝世无双。”
她停下来:“我并非一定要舞剑,更遑论为你而舞!”
古阳笑了,她没想到会在他脸上看见如此胸有成竹的霸道神情。
“叶姑娘,世间所有人的声音你都置若罔闻,唯独你手里的剑,它若呼唤你,你定会听从。它现在,需要我这样的观者,而你,需要我这样的对手。”
叶柔秀傲气乍现:“你也配当我的对手?”
古阳正色:“现在的你,只配有我这样的对手。”
雪花静静飘落,还在湖面,却再难堆积,瞬间溶于水中,化去不见。
她感到恼怒,不是因为古阳的挑衅,他的话皆为真实。漫长的光阴陪她最久的是她的剑,它要斩落的方向,她无法违逆。让她恼怒的是,古阳看着她的眼神,她在那眼神里看见了一种绝望,可他却对那绝望毫不在意置之不理。
曾经也有人用这样的目光注视过她,在久远之前的混沌岁月里,看着她,与她告别。那个人的名字穿过千年之隔的岁月在古阳的视线里复生,让她掩埋于时光深处的懵懂悲伤轰然苏醒。
葳兰涧边生,葶草浮水流。
他曾是她唯一的朋友,最好的朋友。
古阳从她的脸上看出了端倪,轻轻说:“无敌之剑,也会累的。你知道如何才能让它休养生息吗?”
叶柔秀无声地叹气,无敌之剑,不可能停下休息。
湖水静静承载雪花的重量,无声无息地将那重量一一消融。
融入湖水的雪一点一滴改变了湖水的质地,它不再抗拒意料之外的变数,重头来过或许没有想象的那般痛苦。
“以后,不要游过来,你可以走那座桥。”叶柔秀指一指远处。
那座桥有点眼熟,敦实的桥身看上去笨重老旧。
古阳讶然:“这也可以?”
叶柔秀撇撇嘴:“在梦里架座桥有什么难的?”
古阳嘿嘿一笑,不与她争辩,也就是她连别人的梦境也可以随意操控,他在自己的梦境中游湖都差点昏厥过去。
“认真看好。”叶柔秀举剑起舞。
简简单单的一个梦。没什么值得和大夫多聊的。
方云浦是个好大夫,他为病患做的已经超出了大夫的本分。但他理解不了病人的心情,要把自己的弱点曝光于人前,就算是为了救命也是会感到难堪的。
叶柔秀陷入迷蒙的黑暗中。
午后,时光散漫,晒着太阳喝茶再惬意不过。
古阳和魔生坐在晾月亭里,把几案放在照得到阳光的方位。这几日他们日日相约品茶,成为山庄里一道雅致的风景。
光阴的故事最是晦涩,容平特意烹上最嫩的明前雀舌,好冲淡他们脸上暗哑沉凝的阴影。
池塘里春色尚浅,塘边的水草稀希落落。古阳的目光拂过几株枯黄的旧年残荷,嘴里的甘茶也似苦酒。
“你遇到的老妖应该就是仓横,当年他把莛葳山庄输给我的时候已经有些疯癫,若不是那些小妖起哄,为了能绘制出妖域的所有地貌,我也不会跟他赌。这山庄听说是他和朋友一起建造的耗费很多年岁。这座小岛本名苒彼,是座荒岛,经由他们修葺后焕然一新。小妖们都想来岛上游玩,可仓横不同意,说是要为他的朋友护院。这座岛是他的朋友修整好预备送人的礼物。”
“我赢得了山庄后并没有阻止妖民入内,但听来玩过的小妖们说嫌弃这里无趣并没有想要住下的。加上仓横依旧时时来巡查,提防各处物件被耍玩破坏,久而久之,也没人对它再感兴趣。”
魔生说着环顾四周一圈,笑道:“对妖域来说,这里太有规矩了些。”
古阳颔首。他自小长在草原,但听落花蹊的住民们说得多了,加上通读过许多典籍传记,也对人朝的风土人情生活习惯有些了解。这山庄明显是参照人朝的宅邸来建造的,若说移星小院尚且处处显露模仿的痕迹,莛葳山庄便已是浑然天成的锦绣园林,一树一石皆有深意,对自由不羁惯了的野莽妖民来说很是拘束。
“照你对仓横言行的描述,看来山庄的主人可能认识叶姑娘。你问问她就知道了。”
古阳垂目摇头。
魔生眼睛里泛起笑意:“关于莛葳山庄我就知道这么多了。接下来想听哪一段?”
古阳没有犹豫:“奉神部落。”
魔生摊摊手:“你比我更了解那里。”
古阳道:“正因为我出生在那里,需要听一听不同的见解。”
茶水已温,魔生半口未喝。
“草原上最大的三姓,古姓、羿姓、屈姓,多年来互争权位,等到古雄奇统一部落的时候,已经不是奉神部落的原样了。草原的历史是一部争战史,我想知道奉神部落最初的由来。”
魔生将茶盏推远一些,手指轻轻抚摸桌角边缘。
“要说奉神部落的由来,四界现在怕是没人知道都是以讹传讹罢了。李光罅转述的可能是最接近真相的版本,他是从龙鱼口中问来的。”
古阳抬眼。
“我不清楚李光罅为何最终同意封印龙鱼,但我相信,他从不曾真正想要伤害龙鱼。我之前告诉过你,龙鱼本是妖兽,被得道仙人降服后成为仙人坐骑,在仙人历劫之时舍命相护,故得到仙人赠予的一块仙骨而开智悟道成为灵兽。据龙鱼说,仙人历劫之时流落荒村得当地村民救治,渡劫后仙人离开荒村,把龙鱼留在村里作为答谢。有了龙鱼的守护,荒村渐渐风调雨顺百废俱兴,很快成为一方丰饶富足的地方。龙鱼原本等着仙人有朝一日回来寻它,却始终没有等到。后来听供奉它的村民传言,仙人离开时有位村姑追随他去后也没有回来。仙人六根清净却也是肉身,龙鱼猜测仙人历劫之后大彻大悟不欲再回归上界冷僻宁寂的日子,索性携美眷游繁华逍遥一世了。龙鱼很失望,又很高兴,大道至孤不走也好。所以它认为仙人或许会留有后代。”
古阳疑道:“也即是说,李光罅当初让你来奉神部落寻找能解除龙鱼封印的血脉,只不过是他从龙鱼的叙述里得到的推论,并非有真凭实据?”
魔生点头。
“李光罅拿不准谁才是能解开龙鱼封印的血脉传人,奉神部落的出现十分突兀史书上对其描述为偶然游牧到草原后定居的牧民聚集而成。李光罅百般查找唯一能确认的一点就是最初下赐‘奉神’这个名字的是人朝某个皇帝。”
魔生摊一摊手,心知古阳的困惑:“我去皇宫里翻阅过各类密档,并没有找到相关的记录,可见这是不能被记载的事。既无依据,李光罅只能选择一种方式来确认,就是探察人朝对草原每一任继承者的态度。或许是经过多年的观察比较,他终于确定古姓一族深受人朝忌惮。我去草原时的情势也正是如此,古姓虽是三大姓氏之一,但人丁最为稀薄且几乎沦为其余两族的仆役,古雄奇的祖辈几代都是世子的骑射侍童。”
“你早知道这些不过是李光罅的推测,还愿意受他所托在古姓族人里查找?”古阳微笑,“他有你这个朋友,实乃大幸。”
魔生摇头:“也不尽然,我也不是没有怀疑过他的判断,尤其当古雄奇夺权成功时,人朝不仅没有出手干预,还大肆册封褒赏,对他的上奏几乎有求必应。我当时就快放弃了,直到你母亲的出现。”
古阳眼神一滞。
阳光略略倾斜,池塘渐有声息。
茶凉透了,不想再添一壶热水。
“出家人都会算命,我第一次见到你母亲,不是在她嫁来草原的时候,而是在穆王府里。”
古阳瞪大眼睛。
“为什么特意去看我忘记了,或许真就是佛祖所说的缘分,看见她的时候我就突然笃定了李光罅是对的,古雄奇一定有龙鱼的血脉。”
“她,太美了。”古阳轻声道,“不是凡人要得起的。”
魔生笑道:“仙人之后,自然配得上。”
“经过那么久的岁月,相隔数百代,仙人的血脉还有留存吗?”
古阳问了他一直没想明白的事。
“我说过,没有任何可以作为凭据的存在,所有的都是推测,基于人朝态度所做的合乎情理的推测。”
古阳默然,如果绝无可能,人朝就不需要对他和落花蹊赶尽杀绝,如果绝无可能,他就不会能毫发无伤的自由出入温泉树林。他本身就是李光罅的推测接近真相的作证。
“母亲她,其实是不愿意的。”古阳幽幽道。
魔生叹气:“再嫁去草原之前的确如此,之后就不可知了。”
古阳郑重地否定:“不,她从来不曾真正愿意,所以直到现在,她还是想要……杀了我。”
魔生拿过古阳的茶盏,甩手把茶水洒进池塘:“不要想。”
古阳将脸埋入手掌:“我,是另一个她,杀了我,她就能好好活。”
魔生按住他肩膀:“今天到此为止。”
古阳用力搓一搓脸。
两人相对无言,静静望向远处逐渐萎靡的阳光。
“魔生!”容平的叫声惊起一只停在池边的麻雀。
“怎么了?”魔生站起身。
“方大夫说让大家都过去瞧一瞧,看自己的诊断是不是有误。”
“谁的诊断?”魔生跨前几步。
古阳跟着站起来。
“是小五,方大夫说,他的竖瞳怕是就要开了。”
魔生和古阳同时吁出一口气,各自放下心里的惶恐。
“这是好事!”魔生喜笑眉开道。
“师尊也和方大夫一个想法,但方大夫还是坚持让大伙都过去看看才安心。”
魔生踌躇一会儿,想到了缘由。方云浦是想让他去看一看,代替李光罅去看一看。
他无声地自嘲,李光罅啊李光罅,你已经变成我的魔障了。
古阳看见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掠影。
两人随着容平来到五目子和白锦绵住的物繁斋。听见与风道人和方云浦正在说话。
“老前辈阅人无数,这两个孩子都是有天赋的。”
与风道人捋须笑道:“上了年纪难免眼花心慌,随便抓一个都说是好的,方大夫妙手才够稳妥。”
“老前辈仙寿恒昌,眼明心亮,方某一介野莽怎敢遑论高下。”
如果不知道他们两人的关系,听着长者慈爱幼者恭敬并无不妥,可在场的人深知就里不免心中哀伤。
“来来来,快让我瞧一瞧,这举世罕见的竖瞳开眼是个什么样子!”魔生笑眯眯地捧住五目子的脸仔细端详。
五目子黝黑的脸上浮现红晕,连忙推开魔生的手,直嚷嚷:“还没呢,方大夫只说像是要开了,现在还看不出来!”
方云浦道:“我给你开些养血的草药,你这几日且静心等待,照我推算,也就十来日功夫定可感知光亮。”
“可是我以前查过很多医书都说这是病症不可能视物的。”
方云浦点头“若不能视物则为病症,若能视物则不为病症。”
五目子急道:“究竟是病不是病呢?”
众人沉默。
容平张张口,又止住。
与风道人看一眼她,又看一眼古阳。
魔生凝视这三只竖瞳里隐约散发出的幽光,眯了眯眼睛。
“照说,容平姑娘活不过十四岁,而我,也早该是个死人。”古阳轻轻说,他环视一周,发现茗兮没有来。
五目子深吸一口气,“这么说,父亲没有骗我。”
魔生在他脑门上重重一扣:“李光罅从不骗人。”
五目子咧开嘴嘿嘿傻笑。
白锦绵推一把他结实的肩膀。
“为什么呢?牙青爷爷都说很困难,为什么突然就?”
与风道人笑道:“一则,妖域的气候更适合你的体质;二则,你这一路走来进步不少;三则,你身边有位难得的好大夫。”
方云浦欠欠身但笑不语。
五目子眼珠子骨碌碌转:“师尊说的一和三是没错,但是我没有觉得自己有啥进步啊?”
魔生道:“修行并非一定是看得见的,所谓悟道悟道,即是要悟,而悟由心生,心中所得一切皆有助于增长修为。”
五目子皱着眉头想,目光和容平投来的视线撞在一起,灵光一现。
“啊!练字背诗也算呀?”
与风道人狡黠一笑:“悟既由心而生,若心中无物要如何悟得?”
五目子难为情地红了脸,想起之前还跟容平争论背书写字有什么用着实惭愧,也许容平是早就明白了师尊的用心良苦,思及至此他抬眼望向容平,只见她脸上平平淡淡眼神也没有躲闪。
他有些纳罕,容平比他用功多了,是不是进步更多呢?
白锦绵嚷嚷:“师尊,我也很努力,为什么没有变化?”
与风道人不及回答,五目子便抢先道:“你都超过一千年道行了,还着急?”
白锦绵摆手:“同样是一千年,我能跟九姑娘比吗?”
屋里顿时鸦雀无声
五目子用手肘狠狠捅了他的侧腰。
白锦绵老老实实忍着疼不出声。
与风道人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时候到了自然功成,无畏比一时快慢高低。”
他望着白锦绵:“你现在的模样可比先前俊俏多了。”
白锦绵上下打量自己的四肢,他现在不仅是个美少年,更多了勃勃生气昂扬意态不再像个画上的纸片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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