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鹤衣,绿桐笛。

见他日日抱着算盘不放,樱桃打趣道:“公子你何必如此勤勉?难不成还惦记着要在临安开分店?”

段清棠还是唐朝国师的那一世,实在是立下了不少功绩。除了替正处在盛世的大唐占卜凶吉,预测命数,应付大明宫中的皇帝为了长生不老而不断冒出来的各种奇思妙想,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忙着捕杀神州大陆上祸害一方的妖兽。

养病归养病,帐还是要算的。

即使如此,他最为后世所称道的,居然是在音律上的造诣。

“是啊。”她点点头,“要是真能有那样一天就好了。”

传说他的笛声能令白骨起舞,却没有人真正亲眼见过。

朱成碧在一侧静静地看着他。

后世模仿他的人犹如过江之鲫,最终并无人能真正模仿出绿桐的音色。

他越想越美,不由得弯了眉眼,微笑起来。

很少有人知道,要经过足够多的妖兽鲜血浇灌,那长笛才会发出如此优美醇厚的声音。

“等到有一日,人类也好,妖兽也好,都不用再彼此争斗了。你也不用再总是守着莲心塔,我带你出去走遍神州大陆,吃遍各地美食去。”他找了幅旧地图,用完好的那只手持着笔,一处一处地圈点着,“你没吃过扬州的富春包子吧?还有岭南的煲仔饭?我听说泉州那边的山中,有极好的红茶……”

“果然是汝,果然是绿桐笛!汝居然复活了!”

常青便平白无故地,生出了些岁月静好的感慨来。

饕餮将军双眼灼灼。每说两个字,她手中带火焰的长刀都朝下劈砍一次。

朱成碧这几日懒得尤为厉害,不说是开门做生意了,白日里连美人榻都懒得下,眯着双金眼总是在打盹。天香楼里安静得很,连鸟儿都少来叨扰,几乎能听得到玉兰花轻轻飘落的声音。

段清棠依然带着笑,但却不得不朝后退却。他藏在怀中,用来格挡她的攻击的那张咒符,已经出现了些许裂缝。

朱成碧给他用的也不知道是些什么药,不出几日,他脸上和手背的伤口便好得七七八八。只剩下左手伤势实在吓人,恢复较慢。他享了几日清闲,终究是个劳碌命,放心不下,总想找些事情来做。

“我听说你曾寻遍神州,想要找我的坟墓?——真是让人受宠若惊。”

常青于是开始了养病生涯。

他调侃着:”莫不成,你还有什么没说完的话要跟我说?”

是吗?常青恍惚觉得她说的是对的,紧接着却又开始头痛。饕餮将军叹道:“你眼下这个样子,如何能去作客?还是在楼中好好休养吧。”

对方的攻势却突然停止了。连火焰都消退了。

“信中什么都没有写,不过是些日常寒暄。说是新得了些仙茶,邀你过去共饮。”

身材高挑的女将军握着长刀,默默地立在他面前。

“你已经看过了。”冷硬的成年女子声音从门口传来。常青勉强转头,望见的却是饕餮将军。平日里见她这副样子见得少,他颇有些讪讪,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汝忘记了。我们曾经有过约定——”

“我记得前几日,凌虚谷的谷主有托青鸟送来封信,似乎没有来得及拆开?拿来我看看。”

她轻声道,又很快咬住了嘴唇。

翠烟跟樱桃对视了一眼:“是的。”

“哎?”

常青想了一阵:“我大概是摔到了头,有些糊涂。眼下还是三月吧?”

段清棠回想着上一世。除了在梦瑶君的宴会上曾有过惊鸿一瞥,他借着醉意,冒昧地为她唱过一支清平调之外,他们之间并无特别的交集。在他斩断了秋子麟的角,令其黑化成了黑麒麟之后,他们更是成为了死敌。再后来莲灯和尚成塔,她因在淞阳关受伤过重,在无夏城陷入了沉睡,到他魂飞魄散之时,她仍未醒来。

“姑娘让你暂时不要管事了,安心修养要紧。”

他应该是心动过罢,否则不会将那双桃花丛中的金眼,描绘了一遍又一遍。

她俩这么一提醒,常青恍然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全都因为朱娘想用金蚕把白泽钓出来,结果被讹兽所控,现了原型,将天香楼吃下去一半。光这笔修缮费用就花掉了整整半年的进项,常青自然心疼得要死,非要亲自监督工程进度,结果摔了下来。

可那又如何?

樱桃和翠烟两个在他床头寸步不离,见他醒了,忙着端水送药,双眼都是红红的:“公子你怎么不小心些,怎么就从楼顶摔下来了?”

多余的回忆这种东西,不过是累赘而已。

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这处伤从何而来。

“你忘得一干二净,难怪叛了我们——我,莲灯,还有小秋,难怪你将我们带着通天引的秘密泄露给了突厥人,难怪你在戈壁滩上设下了阵法,捉住了小秋!”

而且痛的还不仅仅是头。他躺在自己的床上,一双手从手背到双肩都被包扎得严严实实,连脸上都是伤口。最惨的是左手,手掌稍微一动就往外渗血,手指肿得跟胡萝卜一般,活像是被人刺穿了个通透。

段清棠舔了舔分叉的舌头,他有点儿不习惯这种指责。

醒来时,常青依然头痛欲裂。

“妖兽一日不除尽,神州大陆一日不得安宁。我与你从来都不在同一处,又何来叛与不叛?段某自认为问心无愧。更何况——”

“滚!赶紧送我回去!!”

他们所站之处,脚下的青砖忽然开裂,冒出银白色的巨大蛇尾,将饕餮将军死死地缠在其中,一对儿长刀都掉落在地。

笔灵发现他有点儿无精打采,想了想,蹲下来哄他:“你也不必气馁,在我这么多主人中间,你也是有优点的嘛。例如——例如——”他嗫嚅了半天,最后憋出来一句,“几千年来最穷最抠门的一个?”

他之前一直啰嗦不停,就是为了能将蛇尾探入地底,让她措手不及。

“……我知道。”

“多愁善感,不过是妇人的作为罢了!”他嘲讽道:”哎呀呀,忽然忘记了,你本来就是个妇人——”

“他?”笔灵朝自己身上看了看,“啊,这家伙是贞观年间的国师段清棠,本事大得很,可通阴阳,测未来,算得上半个神仙。这人活了一百多岁,到安禄山造反的时候,他一人在长安城外对阵五万叛军,阻了他们三天三夜,后来精力耗竭,魂飞魄散了。”

他忽然住了口。

常青摇摇头:“我只是没有想到,他也曾是妙笔生花之主。”

银白色的鳞片之下,温度正在急剧地升高。他此刻的身体只是木制的傀儡,根本耐受不住,不得不松开了些许。蛇尾包围之中,饕餮将军全身都燃起了火焰。那双金眼更是通明,仿佛融化的黄金。”太好了,”她恨恨地道:”这下我终于可以放心地将汝碎尸万段了!”

“你之前一心只想要麒麟血的时候,心思是多么纯净坚定,如今却……你怎么了?”

这是常青所经历过的,最漫长的夜晚。

常青顿时哑口无言。

整整一夜,身带白骨的兽群和来自白泽精怪图的各种虚影在他面前彼此争斗,撕咬着对方的脖子,羽毛和鳞片四处纷飞。毕竟是虚影,他所召唤来的妖兽不断地在对方的撕扯下消散,但他连续地召唤着它们的名字,直到藏在袖子里的生花妙笔都颤抖起来。

笔灵的外表悄然发生着变化。现在站在那里的,是个跟常青有几分相似的英俊男子,披着三十六股紫纱制成的山水袖帔,头戴道冠,身后还伴有五色云霞,简直是飘飘欲仙。

掌心中的虚汗让笔杆打滑,他不得不用了更大的力气才能握住它。

“你还早得很!”笔灵指着他的鼻子,“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什么都想要抓在手里,你这样如何能到忘我之境?如何能真正成为妙笔生花之主?”

每一只虚影都用了他的血才得以绘出,而他并没有完全从上次失血的虚弱中恢复过来。等到东方的天空终于缓慢而艰难地透出了鱼肚的白色,他的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裳。晨光之中,最后被召唤出来那只英招甚至已经无力维持形体,在随之而来的第一声鸡鸣当中,转眼便融化成了晨雾。

“……我就没有。”

在他面前,是狼藉一地,尽都失去了意识的兽群。恢复了人形的陆九色躺在中间,揉着眼睛。

“那孩子是罕见的白灵犀!灵犀最为敏感,能跟我有最高的共鸣好么?我换过这么多主人,都没有见过那样纯粹的心志,满心满意,只有复仇一个念头!”苏东坡外型的笔灵训道,“更何况,他跟我做了交易,存了他最宝贵的记忆在这里。每一个使用过我的人,都存了一部分记忆在我这里。”

“怎么了,天亮了?”

“若不是你关键时刻没墨,一到小萱手里就兴奋得不行,非要来场大风暴,我其实也不用流这么多血的。”他咬牙道。

“天亮了。”常青答道:”佛珠仍在,佛塔不倒。是你们输了。”

……就算是换成东坡居士也很瘆人好吧。常青捂住了脸。

“你说什么?什么熟不熟?我的饼摊呢?”

抱怨归抱怨,笔灵从善如流地将外形换成了个头戴方巾,大腹便便的老爷子。

陆九色在原地四肢并用地爬了半天,仍无力爬起。常青叹口气,过去扶他,一边问:”你还记得多少?”

“你敢还挑剔我的造型??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你与其他人不同,身上属于白泽的血肉太多,他若要占据你的身体,简直是轻而易举,千万要小心——你倒好,任由自己受伤,还流了那么多血!”

陆九色表情有些呆滞:”有个道人,他说,他说……最后一个夜晚再拿不到佛珠。一切都将结束。”

在常青看来,笔灵现身与其说是为了指点他,还不如说是为了嘲讽他。

他扭过头,朝后方的莲灯和尚像望了一眼,接着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死死地抓住了常青的手腕。

眼前这干瘦老头,就是妙笔生花的笔灵。这只笔在数千年的时间里,辗转于无数主人手中,渐渐地生出了自己的灵。常青刚拿到生花妙笔那几年,笔灵对他不屑一顾,根本不曾出现在他面前。上回他搞了次大手笔,绘了整整一座无夏城,笔灵这才对他有了些兴趣,肯时不时地现一下身。

“常公子,你别怪我。”他喃喃。

“谢了。”常青不甚有诚意地道,“不过,下次能不能不要用李白的样子出场,看起来有点儿瘆人。”

陆九色的整个身躯都飞速膨胀着,犹如一只古怪的大球,整张脸上的五官都变了形,还在嘶嘶地喊着:”这是为了我家孩儿!”

被常青这么一说,老头立刻炸了:“混小子,若不是我及时出手,将你拽进笔里,你这次就要完全被白泽吞噬了!这就是你道谢的态度?”

鹿蜀的血肉之躯忽然由内而外,猛烈地爆炸开来。

“……我说,既然世间万物你都能绘出,为啥不把这里搞得稍微有生气一点?”

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干瘦老头原本担忧地看着他,此刻见他醒来,又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去看远方的地平线。

这杯里的琼华梦可真是好东西。

常青再次睁开眼睛时,所见到的就是这番景象,而他身下,是平整地延展到天边,毫无起伏的灰蒙蒙的大地。他坐起身来,只觉得头痛欲裂。

那名半边脸上都带着面具,自称是檀先生的年轻人,在将白玉杯带给段清棠时,这样感慨道。

就像是在一整盆清水当中,滴入了一滴墨汁。

它是一名心地纯净,品行高洁的少年之梦的结晶,但却和一般的甜美的梦不同。这少年为了保护重要的人,曾两次跃入火焰,义无反顾——这梦尝起来除了悲伤,愤怒和痛楚,还有非凡的勇气。

灰蒙蒙的天空,既无日月,也无云彩。但仔细去看,能见到凝固的表面下,有细细的墨丝流动。

“服下它的妖兽将拥有远超过平日的力量,不仅如此,这力量简直没有极限。你的愤怒越多,想要战斗的愿望越高涨,它就能让你越来越强大,让你无所畏惧。”

然而,任何东西都不可能无限制地增长力量。总有一刻,血肉制成的躯体将承担不起,只有自爆一个下场。

一枚白泽眼纹在他的前额鼓动不休,鲜红得犹如在滴血。

这就是”一切都将要结束”的真正含义了。

新的闪电划过天空,接着是隆隆的雷声在耳边炸响。待到雷声停歇之时,那个曾经怀抱着发狂的小萱,死也不肯放手的年轻人忽然将小犀牛推向了一边,缓缓站起身来,嘴角带着高深莫测的微笑。

他当然把这些提前告诉了凌虚谷的妖兽们,否则这最后一个夜晚,它们就不会如此拼命。

没错,阴冷的男声在他耳边盘旋,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亮。都是你的错!

段清棠走在莲心塔前的街道上。

“都是我的错。”他喃喃。

在他身侧,凡是接触到第一缕阳光的妖兽,全都一个接一个胀满了身体,无声无息地爆炸了。而他不慌不忙地行走在横飞的血肉之间,嘴角甚至还带了一丝诡异的笑容。若是只看他闲庭信步的样子,你会误以为他此刻正走在生满了芳草的河堤上,身侧开满了鲜红的芙蕖。

如今却走到了这一步。

凌虚谷的妖兽其实挺好用的,段清棠遗憾地想。真可惜,应该至少留一两只的头颅来装饰我的墓穴的。不过没关系,他正准备去找朱成碧来弥补这个遗憾。怎样的装饰能比得上凶兽饕餮的头颅呢?

常青胸口一阵剧痛。有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只是茫然四顾。在他因失血而模糊的视野中,是摔倒在地,被风刃所伤的鹿蜀,折断了翅膀,再也无法飞起的仙鹤,还有哀嚎不止的游龙。他自幼能通兽语,鸟兽也愿意与他亲近,他便自认为是他们的朋友。他曾允诺过,要为它们拿到麒麟血,再开通天引。

要不是第一声爆炸发生的时候,朱成碧忽然便丢下他,头也不回地朝莲心塔奔去,再差一点,他的绿桐就能贯穿她胸前的护甲,而她的冰牙刀就将割开他的喉咙。

“我认得你,常公子。”小萱揪住他的衣服,“你什么时候带我们回灵界?带我回家?”

他其实非常期待,这两个结果中究竟哪个能够成真。

“是。”他尝试着做一个微笑给他,“你终于认得我了吗?”

谁知道他真的到了莲心塔下,只见一片爆炸后的血肉狼藉,混合着一股奇异的带墨汁味儿的腥臭。一个他从来未曾见过的小姑娘,梳了一对儿幼稚可笑的发髻,背靠着莲心塔,怀里还抱着一个人。

幸好小萱在他怀中一点一点安静下来,睁着双流泪的眼睛望着他:“常……”

那人已经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眼看是活不了了。她却将他抱得那样紧,像是要将他揉碎了,打散了,再重新拼接起来。

闭嘴。常青想着。但他已顾不上再呵斥白泽了。小萱正在他怀中奋力挣扎,更多的风刃一起落下,常青背上又有几处切痕瞬间绽开,深可见骨。他痛得脑中嗡的一声,眩晕便涌了上来,连气息也开始不稳。

直到看到了那双熟悉的金眼,段清棠才恍然大悟:“不会吧,你什么时候有了这种奇怪的爱好?都活了多少年岁了,居然开始扮小姑娘?”

而这都是你的错。你忘记了我们,背弃了我们。

他仔细想了想,记忆里全都是饕餮将军的影子,并不曾有过少女。

“小萱,小萱。”他忍着疼痛,在孩子耳边唤着,“没有人要伤害我们,没有人要伤害你娘。她不在这里,她现在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这是要骗谁?你怀里那人?”他嘲讽:”不到十三四岁的样子,胸那么平,究竟有什么意思?”

常青一咬牙,朝小萱扑了上去,将他紧紧地拥在了怀中。风刃一刀接着一刀,落在他的双肩,鲜血淋漓,他也不曾放手。

段清棠抽出了怀里的绿桐,横在她的颈项后面。只需要轻轻的一个动作,他就能收割到新的装饰品。

再这样下去,他会杀死所有人,连同他自己!

可那小姑娘还是一动不动。

这便是围困他的回忆了。是每一日都在重复的,母亲惨死时的情形。无法被忘记的仇恨,现在,借这只笔的力量,终于蜂拥而出。

无论他嘲讽也好,威胁也好,她就当他完全不存在一样。

风刃的攻击毫无章法,连同他自己,都被切割得血迹斑斑,可他毫不在乎,还要驱使着那只笔继续攻击。

段清棠忽然意识到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我要……杀了你们!”小犀牛银白色的眼瞳中,渐渐地涌出泪来,“我要杀了你们全部!”

朱成碧在哭。

笔尖滴落出的墨团在空中疯狂地旋转着,紧接着猛然朝外爆裂开来,常青下意识地抬手一挡,衣袖上便是一道裂纹,像是被锋利的无形刀刃给切过。他在小萱背后,所受伤害尚小。对面围困他们的兽群就没有那么好运了,风刃所到之处,惨叫声此起彼伏。

那只将世间万物都看做可吃和不可吃两种的凶兽,那个天上地下横行了数千年,肆意妄为无所顾忌的家伙,那个刚刚跟他对战了一整个晚上,连眉毛都没有皱过一次的强悍霸道的女子。

小犀牛充耳不闻。他额上的犀角放射出如此强烈的光芒,双眼灼灼:“不许伤害我娘!”

她居然在哭。

“小萱!危险!”

是为了那个躺在她怀里的人。

常青大急,正待再咬手指,手中却一空。小萱一直被他护在身后,此刻却冲了出来,抽走了他手中的笔。那笔也怪,到了小萱手中之后,竟然开始嗡嗡作响,整个都悬浮起来,笼罩在光芒之中。

段清棠只觉得莫名地烦躁,不由得竖起了瞳孔,面上生出了鳞片,露出一副狰狞蛇相。

关键时刻,他家的生花妙笔又开始生涩了!

明明刚才还在跟他彼此厮杀个你死我活的,明明那双金眼里,直到刚才还只有他段清棠一个人的

群兽齐齐朝后一退,以为将要面对洪水或是风暴——却空空如也。

“被炸得这么烂,这人没救了。”他嘶嘶地吐着舌头道,一面想着,来呀,干脆彻底发飙暴走,现出兽形来,咱俩再大战一场,将这无夏城也好,莲心塔也罢,一并都踩碎在脚下

他握紧了手中的笔,在空中狠狠一划。

朱成碧却只是点点头。

“是啊,是啊。”常青叹道,“每个人都晓得我是她的软肋。却从来没有人问过我,会不会束手就擒!”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这一切一定会发生。阳澄府的雾镜中所映出的事,无论我做什么,都注定会成真。我原以为,若他服下忘忧糕之后,再不记得他对妖兽们的承诺,或许,我能带他走,到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去——或许,这一天能晚一点到来。”

谷主站在兽群中央,柔声细气道:“不必担心,谁不晓得那饕餮最宝贝的是谁?若是用常公子去换,她必定是肯的。你便好事做到底,再救我们一回吧?”

她诡异的,不同寻常的平静,竟让段清棠莫名地生出了些许恐惧,还有他并不会承认的,尖锐的嫉妒。就像是有人朝他的肚腹之中塞了一只绿油油的毒蛇,此刻正噬咬着他的内脏。

他每说一句话,都不得不往后退一步。盛怒的鹿蜀喷着鼻息,弓起了背,正在一步步逼上前来。在它身后,蛟龙鼓起了锐利的鳞片,熊罴掀起了上唇,露出了刀刃一般的利齿。他们曾经是他的朋友,为他所拯救,对他感激不尽,如今却变了形,也变了脸。

朱成碧把怀里的人放了下来,让他躺在地上,用自己的袖子,仔细地给他擦着脸。

怎么可能?常青苦笑:“那是莲灯和尚唯一的遗物。莲灯和尚是谁,各位都知道。以我家掌柜的性子,绝不肯外借的。”

“他第一次上天香楼来时,也是脏得很,光跟我说了一句让我吃了他,就饿得昏过去了。我给他擦干净脸之后,发现了他身上的生花妙笔。”

凌虚谷主扭过头,跟妖兽们凑在一起,说了些什么,又朝他转过脸来,满脸皱纹都堆在了一处:“我们商量过了。既如此,只好请朱掌柜的暂借佛珠一用。”

段清棠看清了那人的脸,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如此!他之前的嫉妒简直太可笑了!

大白?不,不对。大白失去蛇珠,元气大伤,此刻应该仍在西湖下沉睡才对。

“这么些年,就对着这么一张跟我相似的脸?你该不会是我吧?”

一道新的闪电划过了天空,有一瞬间,似乎有悠长的蛇尾自窗外游过,短暂地分去了常青的注意。

“我原以为他是你。可后来才发现,这家伙洁癖得要死,又爱碎碎念,抠门得恨不得一枚铜钱能掰成两个花,怎么可能是你的转世?”

“这答案,你们是否满意?”

她垂着头,看着他,语调温柔至极。

它们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已经压了很长时间了。原来说出来,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

“这人生性优柔寡断,明明是为了夺麒麟血才上天香楼的,可竟然迟疑了足足八年,不曾动作。这人又心软得很,想的都是他人,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许下的承诺就一辈子都记得,连跟他毫无关系的小犀牛也要豁出命去救——这样的人,这样的人类——”

这些话,朱成碧并未说过。是他自己猜到的。

她一字一句地道:”你连他一根手指都比不上。”

“那是因为我!”常青抬高了声音,“因为我盗了麒麟血,朝莲灯和尚的像上倾倒了半瓶,莲心塔身从此出现了裂缝,不得不靠佛珠镇压!”

在他们头顶的天空中,翻滚着的阴云正从四面八方朝莲心塔聚集,犹如将风暴中狂怒的海面倒悬在头顶。只有塔尖的顶处还露着一处晴空。

旁边的蛟龙冷笑一声:“五百年了,谁听说过莲心塔还需要镇压?”

身侧的风正在强烈起来,鼓动着段清棠的袍袖。他不得不努力与之相抗,以免被吹走。

常青迟疑了一下:“塔中有一串星月菩提制成的佛珠,是用来镇压莲心塔的。你们看见的,是佛珠的光。”

“你在做什么?”他质问道。

听了他的解释,凌虚谷的谷主叹了口气:“常公子,你高风亮节,救了我们一谷三百八十二口,这份恩情,我谷中众民铭记在心。可既然救了我们,又要让我们在这里活活饿死,是何道理?”他举起拐杖,指向莲心塔的方向,“那塔身灵气四溢,即使在夜里也光焰逼人,难道我们都看不见么?”

“雾镜中所映出的事,一定会发生。但,并不是不能更改。就好像天地的法则,也一样可以更改。”朱成碧回答:”我只需要,逆天转命就可以了。”

他带着小萱回去时,陆九色的煎饼摊上只剩下大滩血迹,一对儿小鹿蜀也不知去向。似乎有人在血迹中挣扎过,留下了一串带着血的脚印。他沿着这脚印一路找到了寒潭寺,将谷主和妖兽们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眼见事态要无法收拾,不得不出面制止:“谷主大人,在下在无夏城多年,从未听闻过城中有灵脉,更未见过类似之物。这其中必有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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