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空不是该躲在梦瑶君的袖子里的么?这个念头刚出现,她头顶的石块便叫若空踢掉了。雪白的光线照了进来,照亮了老头子那张恶狠狠的脸。他被夹在两壁中间,垂着头看着她,身上的翅膀不知在何时已经增大成半透明的屏障,将她包裹在其中。
她裹着被子呻吟了半天,才忽然想起来,她刚答应过梦瑶君,每天早上都要照例给蜉蝣们唱曲儿的!
“你受伤了?”
“啊啊啊啊——”
有液体滴落在她手指上,带着刺鼻的味道。
那快嘴小仙女捧着果盘浮在半空,见她胡乱扎着头发,脚上还少了只袜子,急得直跳的样子,指着远处玉石台上悬浮着的牛车劝道:“姑娘你不用这么着急啦,仙君在待客啦。”
“这是梦瑶岛又地震了。跟我家仙君没有关系,嘶——还真痛——”
“这次朱掌柜的亲自来啦,说是要接你回去啦。”
“别瞎嚷嚷了,安静!”若空的声音从她头顶传下来,包裹着她的那层纱帐窸窸窣窣地震动着。
李星羽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一出。
“梦瑶君!放我出去!”
那时梦瑶君自以为在她面前暴露了真实面目,根本不敢再见她,自个躲到水潭里,还先发制人地要立刻就送她走。
李星羽惊惶失措,梦瑶君难道想要将她活活饿死在这里吗?
……果然还是个小气鬼。
无论李星羽朝哪个方向使劲,都会撞在一层软软的纱帐上,帐外就是冰冷的石砾。她就像是被困在琥珀里的小虫子,虽没有伤到触角,却动弹不得。
不过眼下她已经哄好了梦瑶君,朱成碧这次恐怕得白跑一趟了吧?她一边梳着头,一边还是觉得不放心。如果梦瑶君忽然脑子又抽了,认为梦瑶岛如今地震加剧,留她在岛上太不安全,一定要朱成碧带她走怎么办?
黑暗凝结成了实体,将她团团围困。
李星羽决定去偷听。
三
她和小仙女还没靠得太近,迎面就有一股声浪炸了过来,隐隐夹杂着兽类的咆哮:“你这是执迷不悟!”
这下真是被朱成碧给害死了啊啊啊啊啊——
幸亏她眼急手快,一把抓住了小仙女,后者才没有被那声浪吹走。她俩找了棵粗壮点儿的杏花树,躲在后面,探头张望玉石台上对峙的两人。
忽然间地动山摇,李星羽跌坐在地,眼睁睁看着身侧的墙壁就象是被一只无形大手捏得变了形,生生朝她挤了过来。
梦瑶君面无表情,反倒是朱成碧气急败坏。
真没有!!!
他俩中间放着只小小的石盆,李星羽隔得太远,只能望见里面似乎有什么在游动,却不辨颜色。
他衣袍无风自动,发丝飞扬。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她没有告诉过你,一定要提醒我,那花如意最后用他的心做成了一道红鲤冻,一共是三百六十二刀,刀刀都是活切的?”
“我原以为,我送了那姑娘来,唱《如意娘给你听,叫你晓得那花如意是如何在人间编排于你的,你也好早日断了这份心思。谁想到反倒是害了你。”朱成碧恨恨地道,“莫不成,她演的如意娘果真如此出神入化?”
“喔?”梦瑶君问道,“那朱成碧既送你来此,专程唱这《如意娘给我听,便没有告诉过你,那红鲤确实是他的一颗真心?”
梦瑶君缓缓道:“那日乘着你的牛车,送她来的常青公子。”
“后面的忽然记不清了——”
“又如何?”
李星羽后悔不已。她是来解决自己的胎记问题的,不是要掺和梦瑶君跟谁谁谁的陈年恩怨的!
“我第一眼见他时,还以为他是段清棠。虽不是完全一样,至少有七八分相似。”梦瑶君叹气,“你光顾着劝我,阿碧,你自己可不要一错再错。”
她可没有忘记刚才小仙女吐出来又被同伴给按回去的那个“花”字——难不成,眼前的这位仙君,跟这花如意也有关系?甚至,很有可能,就是戏中那贵公子的原型?
“他不是段清棠。”朱成碧的声音忽然高起来,“他永远永远都不会是段清棠,我非常清楚这一点。而你呢?你能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能分得清现在在你身边的,是花如意,还是李星羽吗?”
她悄无声息地朝旁边滑开了一步。
原来如此。他送人面桃给她,他带她去看云海,他唱歌给她听,都是因为这个缘故。
虽然他还是那副清冷姿态,甚至连嘴角的弧度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但李星羽就是觉得他在生气,而且好像还气得很厉害。
从她在地底给他唱了《如意娘,不,从他神智不清地想要触碰她的脸的时候起,这个错误便埋下了种子。而她之前甚至还飘飘然起来,自以为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将他带出那水潭之人。
“继续。”梦瑶君生硬地对李星羽道。
她甚至还想要拯救整个梦瑶岛!
“欺人太甚!”刚讲到这里,若空忽然从梦瑶君的袖子里冲了出来。他没头没脑地朝李星羽冲过来,却被梦瑶君一抖手,又给生生吸回袖子里去了。
不过,是个可悲的替代品而已。
这是我的真心,那公子说。花如意只当他在说笑,毕竟哪有人送活鱼做信物的。
“若空先生,我要走啦。”李星羽站在埋葬了若空先生的那株杏花树下面,双手合十喃喃,“多谢你救了我,我却没有什么能替你做的……”
这位公子丰神俊朗,花如意对其一见钟情。那位公子也对她有意,送了她一尾红色鲤鱼,算作是定情信物。
连你最后的愿望,我也没能完成得了。
李星羽试探着解释:“这是根据唐传奇里的一个故事改编的,是讲有位名叫花如意的女子随家人出海,不幸遭遇海难,被一位从天而降的贵公子给救了……”
忽然一阵风吹过,她头顶的繁花随风摇摆,花瓣如同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了她一身。连带着一颗青白色的卵珠也掉落了下来,正好落在她的手心里。
也罢。想来仙君几百年来都在岛上,没听说过人间的戏也是正常的。
“这孩子喜欢你。”梦瑶君缓缓踱过来,跟她一起看着那卵珠,“它既选择了你,你便带它走吧,平日里带在身上小心孵化着,应该很快就能出生。说不定,还能有若空的性格。”
她偷瞄了眼,梦瑶君依旧是面无表情。
李星羽根本不敢抬头。
“《如意娘。”
虽然错不在她,可她连梦瑶君当时的回答都不敢听,这样一声不吭落荒而逃,简直像个懦夫。
“你会唱戏?”梦瑶君开口问,“会唱什么?”
梦瑶君沉默一阵,接着道:“蜉蝣终生记得母树的位置,若你有一日想要回来……”
她摸了摸鼻子,颇有点儿不自在。说来也怪,若空的恶言恶语吓不到她,唯独面对梦瑶君时,她会不由自主地局促起来,连腰都要比平时挺得直些。果然是颜值太高,自己这是被照耀得花了眼了么?
他忽然住了口,这半句话就此悬浮在了空中。
只剩下李星羽跟梦瑶君两个。
李星羽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若空嗷了一声,钻进梦瑶君袖中再不肯出现了。
“算了。”短暂的静默之后,梦瑶君轻不可闻地叹道,“梦瑶岛眼看就快要沉了,我也不知还能支持多久。你还是别回来的好。”
“我其实一直很好奇,这翅膀既不能扇动,究竟是怎么飞起来?能不能拆下来看看?”
他毫不留念地转身就走。
若空对她一直是恶狠狠的,但这对李星羽完全无效。她跟仙女们调笑惯了,此刻见他飘浮过来,忍不住伸手抓了他的衣带便往下一扯。
“等一下!”李星羽对着他的背影喊,“我还会回来的,这次回无夏,只是为了唱龙门会……”
“我家仙君有话要问!”
这是谎言。可她多么希望它是真的。
面前的小仙女们轰的一声便散了,飞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若空老头抱着胳膊浮在半空,竖着眉毛盯着她,身后站着梦瑶君,还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梦瑶君没有回头。他留给她的,只有一个决绝的背影:“李星羽,我早说过,你一点都不会演戏。”
一个苍老尖利的声音就在此刻锯开了空气:“小人类,你倒是玩得起劲!”
八
她身边的仙女尽都变了脸色,齐齐扑上去要捂她的嘴。
李星羽最后只带走了那朵人面桃。整个梦瑶岛的蜉蝣仙子都以为她是弃岛逃走,没有一个来送她的。
“也不尽然啦。”一只小仙女快人快语,“五百年前,饕餮将军来过一次啦,同行的还有那花——”
再睁眼时,她仍是躺在绘着红鲤的箱子里,身边的妆台上放着翠簪,师妹的戏甚至都还没有唱完。
“这岛上除了他,便都是蜉蝣,从未来过客人?”
梦瑶岛上发生的种种,就像是黄粱一梦。
有吗?李星羽回想着梦瑶君那张千年不变的冷脸。从哪里能看得出来他开心不开心?
最初的几个晚上,她夜不能寐,总觉得枕下仍有涛声,起起伏伏,宛如私语。偶有几次,窗外传来轻微的咔嗒一声,她翻身起来,推开窗户,却只有月光静静地洒下来。
“姑娘跟我家仙君一般大小,也没有翅膀,有你相伴,我家仙君不知道有多么欢喜。”
只有她家师傅察觉到她的变化。
她们自称是蜉蝣,是这梦瑶岛上土生土长的岛民。
“之前不让你登台,是因为你虽对《如意娘滚瓜烂熟,却终究还是年纪尚小,隔着一层。这‘初见’的惊艳欢喜,‘情破’时的惊慌惶恐,‘杀鱼’前内心百般挣扎,没有亲身经历,哪里晓得个中滋味?你师妹虽然也年纪小,但她比你敏锐,又善观察人情世故,反倒能唱出其中一二来。”她抚掌微笑,尽是欣慰,“没想到短短数日,你竟像是开了窍一般有所精进,懂得这戏里更深层的滋味了。如此一来,作为大弟子,你便替为师在最后一夜的龙门会上唱‘杀鱼’吧!”
“几百年了,我家仙君这还是头一次待客呢。”
若是之前的李星羽,不晓得会有多么欢喜。
李星羽生性活泼,嘴又甜,不到半日便跟小仙女们熟识起来,才知道她当初从箱子里爬出来的时候,她们躲在一旁的杏花丛里,早就将她瞧了个一清二楚。
现在的她只是苦笑。
接下来数日,她都没有见过梦瑶君。只有那个叫做若空的小老头子带来了数位小仙女,照顾她的起居。她们个个都跟若空一样生有透明双翅,身着彩色羽衣,轻笑浅语,娇柔无比。
转眼便到了最后一夜的龙门会。
龙门会上的遭遇只是个提醒,若她还想登台唱戏,这胎记非去不可。她托常青给阿娘和师傅各捎去了一封信,只说自己在外玩耍几日,一切安好。
她带来的人面桃一直用清水养着,不曾凋谢,却也不再开口骂过她笨蛋。蜉蝣的卵珠她日日都用体温孵化,却也毫无动静。
李星羽决定留下来。
她跟上回一样扮了如意娘,满头珠翠地坐在镜前,望着镜中的自己,连姿态都跟上回一模一样。内在的心境却千差万别,只有她自己晓得。
二
她照了一阵,又将那朵人面桃捧在手中。花心中的人脸闭着眼,沉沉睡着。她用指尖触着人面桃的脸:“……跟我说句话吧。哪怕是,再骂我一句呢?”
梦瑶岛的主人缓缓闭了闭眼,对常青道:“掌柜的想必自有道理,替我谢过她。”他又睁开了眼,朝李星羽的方向望过来。那眼瞳深邃无比,映着满满的星光:“这位姑娘又如何说?可愿留下?”
人面桃没有开口。存在于烛光照耀不到的角落中的阴影却起了骚动,它们开始沸腾,鼓动,跃往空中,组成了新的形体——双髻的金眼少女出现了,手中还捧着红鲤盒。
“我绝不会弃岛。”
“知道姑娘终于达成心愿,今晚要正式登台,特来祝贺。”朱成碧走上前来,将盒子里的东西呈给她看。洁白的瓷盘中是一片雪白的肉,裹在晶莹剔透的鱼形胶冻当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成的,那鱼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灵活得似乎随时能游动起来。
“若空。”梦瑶君忽然开了口。那小老头儿即刻闭了嘴,飞回他的肩膀上,耷拉着翅膀坐了下来。
这是什么?李星羽想要问,却发不出丝毫声音来。
梦瑶君尚未开口,他背后却飞出个生了透明双翅的小老头,恶形恶状地嚷道:“那怎么行!也不知道那朱成碧是怎么想的,眼下可是胡闹的时候?仙君即刻就要弃岛,送个普通人类过来,岂不是天大的累赘?”
她甚至也无法动弹,那些阴影将她手脚团团围住。直到朱成碧用一双翡翠制成的筷子将鱼冻挑起来,完完整整地喂给她吃了,它们才退了回去,放她自由。
“我家掌柜的虽然任性了些,但在关键时刻却还是能分得清轻重缓急的,这点,仙君比我清楚。”常青对梦瑶君道,“既然她认为这位姑娘能解仙君之围,便让她留下如何?”
那雪肉如同冰一般冷,李星羽不由得掩住喉咙,感到它朝她的心中一点点沉淀下去。
平心而论,这位梦瑶君生得十分好看,李星羽本来以为常公子就已经很俊俏了,可眼前这位仙人犹如湛湛夜空之中一轮朗月,清冷孤高,光华逼人。只可惜目下无尘,压根不曾拿正眼看过她。
“这是什么?!”她惊惶问道。
常青咳了一声:“不得无礼!这位是梦瑶仙君,梦瑶岛之主,朱掌柜跟你说的‘朋友’指的就是他了。”
“这个么?这便是传说中的红鲤冻。”金眼的少女冲她露出了虎牙,微笑起来,“这是那只傻鱼的一片真心。那日在岛上是他求着我,一定要做给你吃,我虽不情愿,却也拗不过他。”
李星羽使劲地拽他的袖子,指着另一人低声道:“旁边这一脸‘有人欠了我五百两’的是谁?”
李星羽胃中一阵翻江倒海。
“这么说,并非是掌柜的拿错了盒子。”他艰难地道,“她根本就是故意……”
朱成碧朝她挑起眉毛:“你可别吐了,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到的好东西。你道那花如意当初为何要切它三百多刀?这每一片鱼肉,都有助颜之效,尤其是我取的腹部最丰腴的这一段,可让任何人成就心目中梦寐以求的样子。”她朝一旁的镜子抬了抬下巴。
万幸的是眼前竟有熟悉之人。杏花树下站着两名年轻的公子,其中一位她从未见过,另一位却在无夏城中相当有名,是天香楼的账房常青。李星羽扑过去便拽住他的袖子不放。他听了她的解释,以一种非常熟练的姿势缓慢地捂住了眼睛。
李星羽若有所悟,扑过去趴在镜子上。额头上那道她曾费尽心思想要掩盖的鱼形胎记,就在她的注视之下,逐渐消失了。
她起初还以为在做梦,否则怎么会身处山顶的玉石台上,头顶还有一株开的如火如荼的杏花树,可待她傻傻地伸手,接了枚随风飘落的花瓣,那触感竟然是真的!
你想去掉这胎记,你想回去唱龙门会。
“……我在盒子里睡了一觉,再一睁眼,便到了这里。”李星羽茫然道,“常公子,这里是哪里?”
那时他为了阻止梦瑶岛的倾覆,化成了怪物,精疲力竭,甚至不复人形,只得躲藏在水潭当中。
“你若愿意,便爬进来吧。”
他以为她既已经看到了他的真面目,就一定会离开,他甚至想送她离开。可她过来,告诉他关于胎记的事情,以为是在安慰他。他就忘记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将他的手交在了她的手里。
她朝李星羽摊开了手掌,掌心中一只小小的红木盒子,迎风而长,转眼便有衣箱般大小。
那个时候,他是不是就已经决定了,为了成就她的心愿,要再一次献出自己的心?
李星羽略有些脸红,又听得她接着劝说:“我是天香楼的朱成碧,这一回是想请你帮个忙,唱戏给我一位朋友听。他最近遭遇困境,心情不佳,你若是能哄得他开心,我便有法子去了你的胎记,如何?”
“他怎样了?!”李星羽惊跳起来扯着朱成碧,“那红鲤,你竟切了它的肉,它还活着吗?”
“你这人倒是有趣。”她笑道,“哪儿有贪欲?我怎么没闻到?倒是有一丝迷茫,几分不甘罢了。”
“别大惊小怪的。上次他被花如意切了三百多刀,不也还是活下来了吗?”
那小姑娘眨了眨眼睛,在空中嗅了嗅。
一提起花如意,李星羽的劲就泄了。
“这种故事我听得多了,无非便是利用了人心中的贪欲。最后不是害了我师妹,便是要害了我自己。”李星羽答道,“我不想成名,也不指望发财,只想安安静静地唱一辈子的戏。”
“喔。”她无精打采地坐了回去。
她也不是没有听过这样的传说,平白无故出现的仙人,带来能让人升官发财,或者瞬间变美的神奇器物,可天上哪里会掉馅饼呢?
朱成碧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的脸,恍然拍手道:“那一日我跟他在林中争吵,你是不是都听见了?你以为他如此待你,是因为他当你是花如意?”
若是真能去了胎记,李星羽其实求之不得。
“那你有没有听到,他接下来对我说了什么?”
然后她就被冰糖葫芦砸中了脸。
无夏城龙门会的最后一夜。
李星羽的眼睛越瞪越大:“什么妖怪?!”
幕布已开,锣鼓响过了三巡,却不见那该登场的如意娘。小师妹急了,去找还在化妆的李星羽,却见她家师姐胸前佩了朵奇怪的桃花,呆呆地独坐在镜前。
“我有个法子,可替你去了它,让你堂堂正正地登上龙门会,唱你的《如意娘,你可愿意?”
“师姐,师傅要吃人啦——你,你这是哭了吗?”
一双金眼忽然便映在了镜子里,吓了她一大跳,赶紧回身。不知何时身边的妆台上坐了个梳了双髻的小姑娘,手里举着串红彤彤的冰糖葫芦,两侧嘴角都沾满了晶莹的糖渣。
“没,没有。”她惊醒一般,只用手背沾了沾睫毛,“哪能呢,我可不敢弄花了脸上的妆,辜负了某人一番心意。”
“哎呀,你这样如何能擦得掉?”
九
她忍不住心中酸涩,抬手便擦起前额的胎记来,越擦越狠,直到那块皮肤发红,发烫,甚至发痛——
千呼万唤,龙门会上最后压轴的如意娘,终于站在了台上。
假以时日,师妹会是这无夏城里顶尖的歌者。
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尽都安静了,无数双眼睛望着她。她一步一步,踩着鼓点,朝被红灯照亮的戏场中央而去。观众们都晓得,今天这场“杀鱼”,演如意娘的是被称为“小如意”的花小楼的大弟子,李星羽。但见她柳眉微颦,双目含泪,一步步都走得艰辛无比,可不正是那百年前,将利刃怀在袖中,要去刺杀鱼公子,又顾念着往日情分,百般纠结的花如意?
那把声音依然稚嫩,可就是有一股能唱到人心里去的劲儿,叫人听了忍不住也想落泪。而且李星羽能听得出来,越往后唱,师妹的胆气越足,放得越开。
她在场中站定了身,朝左右凄惶一望,开口唱道:“暗暗沉沉天涯云布,万万点点潇湘夜雨——”
隐约有只言片语的唱词透过了窗纸,是师妹在唱:“不思量,便是铁心肠,铁心肠也愁泪滴千行……”
啼声初试,竟像是在人心上狠狠地揉了一把,转眼间便要逼下泪来。
可一到关键的时刻,哪能不碍事儿呢?
这姑娘年纪虽小,好俊的功底!
这胎记不碍事的,只将额上片子贴得紧些,便看不出来。师傅这样说,她便没心没肺地信了。
听众稍有唏嘘,立刻便静了下来,眼神尽都系在了李星羽的身上,跟着她一个转身,又一次回眸,屏住了呼吸。《如意娘的结局众人皆知,花如意知道了鱼公子的妖怪身份,觉得自己受了欺骗,前思后想,终是意难平。她谎称自己病重,将不久于人世,那鱼公子听说后,果然朔夜前来相会。
李星羽的指尖停在了胎记之上,屏住了呼吸。
等待他的,是一柄锋利的刃。
李星羽揉了揉眼角,开始一点一点擦去脸上的脂粉,慢慢露出了横跨整个前额的靛青色胎记。
花如意从鱼公子的心口挖出了珍贵的宝珠,从此飞黄腾达皆大欢喜。只是那之前提过的,作为真心送出的红鲤鱼,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可还是不行吗?
那李星羽虽年轻,竟能将花如意的矛盾挣扎演得淋漓尽致,台下众人想着,今夜过后,莫不是这“小如意”的名号就要换了人?谁知台上立刻就出了岔子。
说到这里,她不由得眼圈发红,停了下来。她练习了足足一年,便是为了今天。这一年里她起早贪黑,勤学苦练,这无夏城里,除了师傅,再没人对《如意娘下过如此苦功。
“花如意”明明已经举起了利刃,要挖出鱼公子的心,可她的手却定在了半空,再也落不下去。演鱼公子的小生一头雾水,递了无数眼神过去,她也只是愣愣的,甚至还伸出一只手,像是要触碰他的脸颊。
“没事儿,阿娘。”她对着镜子自语道,“是我自己让的,师妹还小,让她多些临场的经验也好……”
“若为花如意,是三百六十二刀。若为李星羽,千刀万剐,甘之如饴。”
学戏七年,终于有机会能在无夏城中群英荟萃的龙门会上登场。阿娘当初知道这个消息时,是多么的欢喜。她要如何回去告诉她,师傅在最后一刻改了主意,选了比她小一岁的师妹替她唱这《如意娘?
她哽咽着:“你究竟有多蠢,才会说这种话?你,你,你——”终是哇地一声哭出来,又掩着嘴道,“你疼不疼?”
她望了一阵,伸手缓缓地拆了头上的翠簪,一根一根地放在妆台上。为了这身妆容,她一大早便起身梳洗,连带着阿娘也不得歇息,欢欢喜喜地亲手给她描了眉。她此刻身上着的戏服,衣襟上盘绕在卷草纹中的每一朵并蒂莲,都是阿娘亲手绣的。
小师妹才回过神来,接着赶紧想要冲上去救场,却被师傅拽住了胳膊。
镜中的少女勾着柳叶眉,额上贴了花钿,满头的珠翠颤动,就好似下一刻便要启朱唇,飞媚眼,唱将起来。
“师傅,师姐魔怔了!”
李星羽望着镜中的自己。
“嘘。你师姐的戏还没唱完呢。你没发现她额上的胎记消失了么?这几日里进境如此迅速,必有奇遇。”她家师傅抱着胳膊,悠哉地道,“这小混蛋,怕是要出师了。”
一
台下一片哗然,可嘘声刚起,就被压制住了。台上的李星羽转过身来,将那利刃朝地上一甩,双目灼灼,就像是换了一个人,重新又开了嗓。未经过任何演练,也未有任何事先准备。乐队已经被她惊得傻了,完全停了音。整个场中,只有她一人在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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