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夫妻二人见那孤儿遭人欺辱,实在可怜,才收留他过夜,未曾想他知晓了我们的真实身份,盗走了我尚在孵化中的一窝五只宝贝。先夫去寻,一路追到盘云村,却叫羿师给捕杀了!”

“大人,你可知那犀角有多珍贵?点而燃之,可通幽冥,便是死去多年的魂魄也可前来相会。”陈泽的小圆眼睛里跃动着烛火,“王妃于我有知遇之恩,我绝不可能加害于她,这一点也说过多次了。”

更多的鲜血沿着弦掉落在地上。

“一把梳子,便值得朔夜相会?”

“鲁大人,你如今要救的这个人,是个背信弃义的禽兽之辈,可怜奴家尚未睁眼的孩儿,一个不剩,被他敲碎了壳,拖出来活生生地吃了!”

“王妃多年前曾托我替她寻一把用犀牛角做成的梳子,我费了些工夫,这才寻着。这些实情,之前我都说过多次了。”

他喘息着,转过头去。眼前的形体,已经不再单纯是个女人的形状。在那之上,又加上了由火焰组成的一双翅膀,头顶招展着火红的翎羽。

“果真?陈师傅还是好好看过再说,这字条是从端王妃的贴身婢女身上搜出来的。”

“奴家身为妖兽,便该遭此横祸?只因他是个人类,便值得你如此相护?”

“我自然认得。那是我亲笔所写。”

如果不是这鸟蛋,婉儿怎么可能会朝他微笑?像他这样一个丑陋、渺小、一无所有的家伙?陈泽跪在囚室的稻草堆上,头顶抵着地面,嘿嘿地笑了起来,直笑得流出泪来。

他们如今所在之处,是巡猎司临时关押疑犯的一间简陋囚室。室内只有一桌一椅,窗户和门上都落了锁,墙上尽是斑驳的霉迹。巡城士兵抓住的那个自称是梳子匠、叫作陈泽的男人就坐在唯一的那张椅子上。这是个四肢短小的矮个男子,颧骨突起,面色阴沉蜡黄,睁着两只浑圆的绿豆一般的小眼睛。

吃下朱雀蛋者,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将终生被那渴望所狩猎。他们无法忘记那味道,只要一口,便会融化在血脉当中。

“陈师傅,这上面的字,你可认得?”

那日婉儿端坐在火焰当中,脸上是迷醉的笑容,她所说的是什么?哪怕烈焰焚身,她却还在说:“真美味啊——”

鲁教头看也不看他,只朝他伸出一只手,云敦赶紧将字条递给他。他将字条放在桌上,用两根指头推了出去。

如今这美味也找上了他。陈泽颤抖着手,缓慢靠近铁锅,一点点掀开锅盖,却又猛地爆发起来,将陶质的锅盖朝地上一摔,锅盖顿时四分五裂,他捡了尖锐的碎片,朝自己的手背深深地扎了进去。

云敦手里的纸条只有寥寥数语,并无落款——它原本是被卷成细细的一小条。他颇费了一番工夫,才将它展开,将上面的字念出。

“让你贪吃,让你贪吃!”

“一别数载,无日不相思,今偶获珍宝,欲献与卿。月圆夜,芦花池畔,再见故人。”

他抬起头,声嘶力竭地笑起来。

“想要我死,没那么容易!”

“若有那一日,奴家欢喜不尽。”

“先夫去了这二十年,奴家已经心如死灰,没曾想到了这一年,却如期生起蛋来。”

曲焰再次低伏在地。

曲焰捡起了那枚碎掉的蛋壳,将其捧在手臂上,轻轻地摇晃着。她的眼神如此温柔,如同怀抱婴孩。

“我会吞噬你。”

“每个月,都会有一只宝贝出生,奴家孵啊,孵啊,可是总也听不见里面有啄壳的声音传出来。每次奴家都以为这一次总能成功,上天眷顾,奴家还能做母亲,却一次又一次地绝望,发起疯来将蛋啄碎了了事。幸好遇到朱掌柜,劝我拿了去做芙蓉焰,给了我这报仇雪恨的机会。”

“否则?”

“焰儿……你还年轻……未必不能再遇良人……”

“罢了!我知你五十年之期将至,但绝不可波及莲心塔。”

“再遇?鲁大人,奴家与先夫,是通天引断绝后神州大陆上最后的两只朱雀。幸得朱掌柜提醒,教我知道,既无雄鸟,从今往后我族便就此灭亡了。”曲焰怀抱着碎掉的蛋壳,身周的火焰越发炽热了,连眼中都透出光线来。

“是奴家越了。”

“鲁大人,你来评判,灭人一族,该当何罪?”

那咆哮带出了炽烈的风。曲焰在其中衣袂翻飞,却依旧面无表情。待风过之后,她略微行礼。

陈泽在囚室的地面上急速地摸索着,将能抓到的一切都塞到口中,生生地咽了下去。

“与你无关!”

泥土和稻草从他开合的唇齿间掉落,但他再也顾不上了。被抑制了十多年的渴望冲破了阻挡,在他的体内呼啸倒灌过来,将理智和恐惧都淹没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反复咂嘴品味。

此话一出,帘幕后面立刻隐隐有深重的阴影弥漫,牛车的形状朝两侧胀鼓开来,仿佛有猛兽困在其中,正不甘地挣扎。娇媚的女声带上了回响,有如咆哮。

“是这个……是这个味道!”

“姑娘说得轻巧。”曲焰抬头,“姑娘身边,难道不也是一直带着个人类?既不敢轻易靠近,也不肯放他离去,踌躇至今?”

他的脸上出现了狂喜,以及与那天晚上的琅琊王妃一模一样的迷醉,他朝两侧伸开了手臂,仰天大喊起来。

“虽隔天蜇,别忘了你身有双翼。”

忽然间,对面的空墙轰然开裂,盛装的婉儿自其中款款而出,还是她嫁给琅琊王之前,不顾一切奔出来找他,求他带她一起逃走时候的样子。她笑颜如花,眼角没有一丝皱纹,朝他张开了怀抱。

“人妖殊途,奴家与他,所隔何止天堑。不过是徒增烦恼而已。”

陈泽也朝她伸出了手。

“你既动了情,却又为何不肯言明?依我看,他未必对你无情。”

“砰”的一声,火焰开始燃烧。

曲焰却只是不语。

在火光照耀之下,墙面上的那处霉斑又开始变幻起来,勾画出一只头上生角的赤豹。它在墙上左右冲突着,形体尚且不全便穿透了墙面,直扑向陈泽,连同他身上的火焰也一起吞噬了。

“我是来提醒你一句,最近这些时日来,蛋的味道发生了变化,连我的客人们都快要有所察觉了。”

同时响起的还有骨头碎裂的声音。

“怎么这次劳烦姑娘亲自来取?”

“哎呀呀,连着骨头一起嚼,口感果然不同。”

曲焰默默起身去了内室,很快托了一只四角垂着流苏的软垫出来。垫子中央卧着枚小巧的蛋,闪着宝石一般的冰蓝磷光。她将垫子双手举过头顶,车里伸出一只女子的手,接了过去。

娇媚的女声这样感慨着。残余的金黄色火焰从赤豹齿间掉落,落向地面上的稻草,剧烈地燃烧起来。

“我来取这个月的份。”

鲁鹰喘息着,伸手扣住割入肩膀的琴弦。

曲焰整了整袖,规规矩矩地跪了下去,头顶紧贴着地面。狻停在她前方,左右甩了甩背毛。牛车前飘荡着半透明的车帘,上面浮动着手绣桃花。娇媚的女声响了起来。

“这首清心咒,后面还有三节。你若奏出,我必死无疑,为何不奏?”

上面写着一个斗大的“朱”字。

“鲁大人虽无追日弓在身,但右手此刻便有三枚寒冰凝成的箭矢,要取奴家性命,手到擒来——你为何不射?”

看得久了,便会觉得那卷云渐渐舒展,而自仙山之后,竟然飞出一样手掌大小的物什来。那是架孩童玩具般的牛车,拉车的是只雪白的狻貌,它四掌腾空,在空中如履平地,渐渐地越靠越近,车头上挂着的圆形灯笼左右晃动。

两人四目相对,却是曲焰先转开了视线。

她呆呆地望了一阵空中,忽然起身,将一扇靠墙绘着葵花和鹦鹉的屏风推向一侧,屏风后是一堵平常的墙壁,不知何人在上面用极粗略的笔法,随意描了几根墨线。就这寥寥的几笔,便勾勒出了远处悬浮在半空中的仙山,山上宫殿林立。一轮圆月被簇拥在卷云当中。

“冤冤相报,何时是尽头,焰儿,罢手吧……”

曲焰又低眉弹拨了一阵,壁筷的调子却越来越高亢激烈,犹如大雪纷飞的破城之夜,黑暗中刀剑的光芒破空而来,鲜血与烈焰一起在她的指尖交织,却在到达最后的高潮之前,叫她自已生生地将全部琴弦都按住了。

曲焰吸了一口气,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爆炸声打断了。

但他终究还是退后,推门出去了。

他俩同时转头,只见窗外延绵不绝的青瓦之间升起了滚滚的浓烟,就方位看来,是巡猎司无疑。

有短暂的一刻,他略微加快的呼吸就在她耳边。她的心跳也跟着加快了。那些尚未被他召唤成形的言语,就在他们之间悬浮,她连它们的形状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来不及了。”她缓缓道,“那人已死。”

“奴家早年遭逢变故,从那之后就不会笑了,也不会哭。”

她松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鲁鹰身上的全部琴弦纷纷掉落。

她被那眼神望得有些受不了,只觉得皮肤灼热,觉得自己的血都要沸腾起来,烧出火焰来了,所以只是低了头,将那十二根弦数了又数。

“鲁大人,奴家如今,任你处置。”

“曲……焰儿。”他低声言道,声音嘶哑,“这些日子来,我常想,你若笑起来,会是什么模样?”

曲焰紧紧地闭着眼睛,她能听到他忍着疼痛的喘息,听到他跪行着,一点点地朝自己靠近。他的手放到了她的肩膀上,掌心灼热滚烫。

一抬头,他已经站在了她身边,眼神灼灼。

“你遇到我之前所做之事……都可以不再追究,但既然遇到我,之后……”

“瞧你欢喜的,跟个孩子似的。”

“之前如何?之后又如何?”

鲁鹰一下子站了起来,却忘记盘久的腿已经麻了,差点摔倒。曲焰用袖子掩住嘴,唇边却没有笑意。

淡淡的血腥从他身上传来。

“你说得对!这三桩案子,极有可能是同一人所为!曲姑娘,你果真是我的福星!”

“之后,有我和你。”

“这奴家倒是不知,奴家只是在想,这杀人方法如此古怪,那行凶之人,说不定也得先找人试验一番。”

曲焰猛地睁眼。在她耳边,顷刻间便有无数破空之声,铺天盖地朝她扑来。她曾对此畏惧万分,此刻竟动弹不得,叫他在肩上一拽,整个人滚在一旁。再睁眼时,却是鲁鹰跪在原地,咬着牙,正拔着手臂上一枚白羽的箭。

“没错,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城北布商,还有兴善街姓李的泼皮,若真算起来,琅琊王妃是第三人了。只是前两桩按检司都已经结案,说是意外事故。莫非这三人之间有什么关联?”

“休叫杀害王妃的凶手逃了!”

“奴家也没有想到什么。”曲焰垂着眼帘,“只是觉得奇怪,最近这样平白无故地就自己烧起来、却面带微笑的事情,像是出了不少。”

更多的箭矢如雨而下,将纸窗撕得粉碎,箭雨过后,扑进来两只尖齿利爪的海东青,每个都足有半人高。鲁鹰朝曲焰望去,正好她也朝他望过来。

“我不过是个粗人,音律之事一概不懂,偏偏却能听出你的琴意。你今日颇为犹豫,若是想到什么,不妨直说。”

电光石火之间,他意识到她心中打算,叫起来:“不可!”

“怎会?”

但曲焰已经不见了,空中多了只纤细的鸟儿,金羽长翎。它展开翅膀,灵活地与那两头巨鹰擦肩而过,穿过了碎窗,头也不回地掠空而去。

今日却与往日不同。鲁鹰听到一半,便开口问道:“曲姑娘,你有心事?”

“鲁教头,这次抓捕凶犯,你立下了大功。”

无论怎样想,都很难掩饰那笑容当中的诡异之处。鲁鹰想了一阵,仍无头绪。这边曲焰已经再度抱起篌,弹拨的是可定神明志的清心咒。往日里若他有案件,思虑不透时,她便弹这曲子给他,可纾解胸中烦闷,有时一曲未了,他便已经想出了头绪。

琅琊王的声音遥遥传来——

“还有便是第二了,凡被烧死之人,无一不是蜷缩成团,表情痛苦。但琅琊王妃的骨骸却是盘腿端坐,尽管肤如焦炭,面上却还残留着微笑。”

之后的事情,就交给我的海东青吧。”

鲁鹰想得出神,拿起手中的茶碗就要喝,杯沿磕到了牙齿才反应过来——昨晚喝了一夜,茶早就喝干了。曲焰放下筮篌,膝行过来给他重新斟满,他看也不看便喝了一大口。

“没错,我已经将羽毛给了我司的徐学士,他博闻强记,相信很快能辨认出来。”

“报王爷!朱雀焰水土无效,无法扑灭,福庆街以东五十多户均成焦土!”

“和妖兽有关?”

“报王爷!火势蔓延,城南望族高氏、王氏均受波及,损失惨重!”

“我也疑心他有所隐瞒,但他连呼冤枉,说他还尝试过泼水救人。从牛车上泥水的痕迹看起来,这点倒是所言非虚。现场既无灯油残留,也无火石痕迹,反倒是掉落了不少奇异的四股金羽。这案恐怕真的另有蹊跷。”

“啊啊,先不用着急,先欣赏一下燃烧中的无夏吧。”隔着半透明的纱帐,琅琊王赵珩陶醉地摊开了双手,“某个曾经承诺过要守护无夏的家伙,此刻该坐不住了吧?”

“这还不简单?”曲焰漫不经心地调着箜篌的弦,“那人在撒谎。”

琅琊王话音未落,大地便开始了震动。自无夏城的另一端,挂着“朱”字灯笼的天香楼的背后,有庞大的阴影如同愤怒的乌云般缓缓升腾起来。

“此案有两处疑点,第一,若巡城兵士抓住的那个梳子匠所言不虚,是琅琊王妃约他在湖边相见,为何非要选在夜里,还要在如此偏僻之所?”

“那,那是什么?”

“昨晚分析了一夜,还是未想通?”

远远望去,那更加类似于由黏稠的黑色液体所组成的不固定的形体,头端层层翻涌,竟翻出了一张铜目巨口的兽脸,双眼灼灼,犹如燃烧着火焰。它张开血盆巨口,无声地咆哮着,六根长短不一的巨腿从身侧冒了出来。

鲁鹰又埋下头去,将那几个茶碗挪来挪去。

“怪物啊!”

“不过是随意涂着玩儿罢了。”

那怪物挥动着腿,开始在层层屋檐之上爬行,朝着火光冲天之处扑了过去,一口便将还在着火的屋舍吞吃殆尽,只余下还冒着缕缕青烟的大坑。

曲焰移开视线,面颊微微发烫。

“那个?一只被彻底惹怒了的饕餮而已。”琅琊王的嘴角弯了起来,将手中乌黑的纸扇漫不经意地朝下一挥,身侧的婢女立刻举起手中的哨子,吹了起来。

“多谢。”他转过头来,眼神总算是落到了她身上,略有笑意,“姑娘今日在唇上涂了胭脂,之前倒是从未见过。”

那哨子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说来也怪,原本飞在空中,只见两个若隐若现的黑点的那两只海东青,立刻改变了飞行的姿态,它们原本紧跟着那只全身披着火焰的朱雀,此刻却前后夹击,眼看着将朱雀逼向了莲心塔,一头扎进了佛塔的六楼。

“思虑过多,恐走火入魔,鲁大人小心。”

佛塔笼罩在火焰之中。

鲁鹰抖了抖肩,略微抬头。

鲁鹰寻到曲焰时,她正倚着莲心塔六楼的窗户,俯瞰着燃烧中的无夏城。远处,那只庞然怪物已经横扫过整片无夏,生生吃出了一整块隔离区域,将失火之处和尚未受到波及的城区分隔开来。

曲焰将她的凤头篌取了出来,抱在怀里,款款走过去,他也没有回头。直到她开始调弦,颀长的手指在弦上一根根地抹了过去,最终挑动最后一根,发出“铮”的一声。

“你为何会在此?”

鲁鹰手中拿了一根筷子,盘腿坐着,正将几只龙泉窑的茶碗在地面上摆来摆去,对她的凝望丝毫没有察觉。

她没有回头,问。

她出神地望了它们一阵,忽然惊醒一般缩回了手指,又回头去看那坐在她客室内整整一夜的人。

“为求曲姑娘一滴泪。”鲁鹰抱拳,“徐学士刚刚告知在下,朱雀焰非寻常火焰,无法扑灭,只有朱雀的眼泪冰寒无比,可救无夏。”

东面的花窗中央是一对儿用整块乌木雕出来的鸳鸯,原本面目模糊,此刻也在晨光中一点点清晰起来。曲焰伸了手指,沿着那雄鸟的羽冠描绘着:它侧了头,正痴情地望着它的爱侣,雌鸟将脖子靠在它身上,在它们上方,垂着一片足以遮风挡雨的荷叶。

“奴家早就说过了。奴家既不会笑,也不会哭。”曲焰转过去看他,“更何况,你们人类全都是坏种,全部死有余辜!”

晨光熹微。

“也包括我吗?”

鲁鹰持着追日弓,脸色却是苍白的,他本来就失血过多,又加手臂受伤,任谁都能看出,此刻只是勉强站立。

“我,我这就让厨下给鲁大人炖鸡汤去,要乌鸡!”

“你以为我会烧死时,分明是有落泪的。”

云敦跟着他一起皱着眉,连连点头。

“”

“原来那妖兽挟持了曲焰,她无奈之下正以琴音求救,座下诸多风雅才子、达官贵人,却无人一听出她的琴意,唯独叫咱们鲁大人听了出来。”徐疏影拈着仅剩的几根胡子,“这正是高山流水,恰逢知音啊。只可惜,曲姑娘身为歌姬,又如此盛名在外,鲁大人纵有意,此事恐怕也难……”

焰儿,我们还有将来……”他朝前一步,她却向后退,连连摇头。

以鲁教头的见多识广,竟也下意识地心中一顿。那一眼流光飞转、咄咄逼人,犹如当胸而来的巨石,避无可避。在她裙边,那只化蛇被一箭射穿了七寸,正在垂死挣扎。

“奴家如今大仇已报,只求一死。鲁大人,若要奴家性命,动手便是。若要眼泪,却是没有。”

某日,一只化蛇于闹市中现形伤人,巡猎司鲁教头带人一路追进了平乐坊,正遇上曲焰端坐于屏风之后,正在弹奏破阵曲。他听了片刻,竟张弓搭箭,一箭朝曲焰射去。屏风应声而倒,曲焰将指尖按在最后一根颤动的弦上,缓缓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

他们沉默地对峙。远远的,风中传来木柴和血肉燃烧的味道,还有隐约的哭喊。她终于听见他沉稳地说:“好。”

“果真艳若桃李。”该贵人感叹。

利箭破空而来,而她不闪不避,任由剧痛撕裂肩膀,整个人瞬间失了重心,一下子便朝窗外翻了出去。

曲如其人,曲焰本人也是冷若冰霜,面上连脂粉都懒得施。如此特立独行,名声却一日盛过一日,连某位万万不能提起名字的贵人也特地从云珑城赶过来,想一睹芳容,竟被曲焰拒之门外,只能隔着厚厚的帘幕,望了一眼她的侧影。

鲜血四溅。

与无夏城平乐坊中的其他歌姬不同,曲焰并非自幼便入了教坊,而是不请自来。大约一年前的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她忽然出现在平乐坊的门口,背着一张十二弦的凤头壁筷,琴头用的是沉香描金的乌木。这半路入行的举动自然遭到了教坊里妈妈们的无情嘲笑。但当她从肩上取下箜篌,弹奏出第一个音符,妈妈们却纷纷变了脸色。一曲终了,四下里鸦雀无声。那可不是什么“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寻常温柔调,而是一首“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荆轲刺秦。

“云大爷!我的乖囡还在里面,我的乖囡!求云大爷救命啊……”

照徐疏影的说法,鲁鹰乃是曲焰的知音。

云敦放低了重心,想要托住那抱着他的腰哀哭的包子铺李大娘,却没有成功,连带着他自己也一并跪在了地上。十六岁的初级羿师抬眼望去,他面前是一片熊熊燃烧中的屋顶,房梁被火焰舔舐着,正在根根爆裂。而他腰间,只有一柄袖珍得可笑的弩箭。

“你明白什么了?!”

而在这些嘈杂当中,他偏偏听得到,火焰包围中一声声细嫩的哭喊,仿佛随时可能断绝。

“喔——”云敦恍然大悟,一手放在下巴上,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他的拳头越攥越紧,终于一咬牙从地上蹦了起来,将李大娘朝旁边一推,扎向了火海。

“咳,其实也没啥,平乐坊是无夏的歌妓坊,鲁大人去见曲焰姑娘了。”

灼浪当中,他用袖子掩了脸,伏在地上,寻着那哭声一点点摸索过去,竟叫他在碎瓦和断梁间摸到个软软的小身体,他大喜过望,抱起来便想要回身。

“徐大人!”云敦努力做出这辈子最为可怜的表情,只差生出条尾巴来左右摇摆。

两三段房梁紧接着掉落,将他的退路堵得严严实实。四周尽是火焰,再无出路。他内心一片荒凉绝望,只得将那孩子牢牢地护在怀中。

徐疏影刚从椅子上抬起了半边屁股,云敦便扑过去,生生又将他按了回去。徐学士往右边躲,他也往右偏,往左边躲,又叫他挡住了。

金黄色的火焰扑了上来,将他完全吞没。

简直叫人无法容忍!云敦对鲁鹰的事迹可谓是滚瓜烂熟,从小便守着村里唯一的盲眼说书人,央他将鲁鹰的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鲁鹰不到十五岁便得到追、日弓,接着战穷奇、斩巴蛇,少年英雄,一战成名,是何等的风光,却偏在此时发现挚友竟然是白泽所化,遭遇背叛,因此才一路追杀白泽到无夏——凡此种种,他闭着眼睛也能数得出来。但眼下,居然出现了新情况,所有人都知道,偏偏唯独他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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