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看窗外,回过头来又看到了她。我看到她的时候,她也看着我。她的眼光把我灼伤了,我有这么一种感觉,那太亮太耀眼了,我的珠穆朗玛峰本来已经长疯了,这一眼让它继续长,都快顶破了天了。我把我的书包从身边拿起来,放在我的小肚子那里,偏下的地方。这是欲盖迷障,我心里想着。不过也确实太明显了,被人看到,哪怕不是她,总之是很不好意思的。我看她的左边,右边,看我的旁边,除了她,我都看。我拿出我的小画板来,开始用铅笔作画。我画我对面的人,斜对面的人,过了过道的更斜的对面的人,唯独没有画她。

我画画,用爸爸的话说,是无师自通的。许多人都夸过我的画画天赋。铅笔几笔一过,一个形象就出来了,还真的挺象的。我的画里,斜对面的人和更斜对面的人之间留有空间,用中国画的术语说叫留白。我留的这个白没有边缘,却又有边缘,那边缘留出的是有弧线的。那就是她的身体的那一部分的弧线。我发现我留出的那个空间真的特别的美。一种柔美。但除了我,别人可能看不到,因为别人会注意我实实在在画出来的那些形象。

过了徐州了。有座位空出来。她在我斜对面坐了下来。到了济南,又有座位在“借光”的话声里让了出来。她坐到了我的正对面。也靠着窗。我收了一下腿。却是她说对不起。说没关系的是我。其实只是我的脚碰到了她的脚,其实是我的鞋碰到了她的鞋。济南到了,我的心忽然抽了一小下子。离北京更近了,不远了。这火车是会到站,到北京的。我想着,却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来解决火车继续飞快地行驶所带来的问题,潜在的问题。

我一直看着窗外,我开始念我写的诗,一首是《摄》:

阳光在天上一闪,/又被乌云埋掩。/暴雨冲洗着,/我灵魂的底片。

另一首是《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这首诗是我写得比较长的诗之一。里面有一段是这样的:

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我想涂去一切不幸/我想在大地上/画满窗子/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都习惯光明。

她仍然在车窗里笑着,可是她的笑里有了一种新内容。我觉得她好象想到了什么了,因为她注视着我了,她的眼睛里有东西在闪烁。

我听到过道里有些骚动的声音,可是我并没有转过头去。我仍然在看着车窗里的她。

然后有人在过道那里发声了,那是个年轻的男声: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一个年轻的女声接了上去: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那个年轻的男声汇了进来: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第三遍,一男一女两个声音同声念: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然后更多的声音汇了进来: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再接下来,许多声音同时念这两句诗,一遍又一遍,声音越聚越多,有男声,有女声,有高音,有低音中音。我感觉得到,许多人在聚过来,越来越多的人。有人叫着:顾城!有人叫着:是顾城!有人叫着:真的是顾城!

当我的眼睛再次经过她那里时,我捕捉到了湿的东西。她流泪了。我感觉我也要流泪了,赶紧着把我的眼睛转移到车窗上去,正好看到天津站的大字缓缓地移动过来。

那是我涂鸦在床旁墙上的一首诗,我给它的名字是《一代人》,总共就只有两句。我投稿出去,发表了,听说一下子就传遍了全国,大街小巷。我听说了,各地在校大学生几乎都会这两句。我还听说了,复旦大学跟台湾大学展开辩论比赛,复旦大学赢了。复旦大学演讲者最后就是用的这两句诗。有人说,是黑色的眼睛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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