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刘亭微既没发声,也没阻止。

自己是什么意思,很明白;老爷子是什么意思,也不难领会。无非就是想让小徒弟亮几招真把式给她看看,让她答应下来。

意思,刘亭微都懂。但平心而论,她心里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论断。

这小姑娘家家的,才多大呀,还不知道大学毕业了没,能独立出师吗?

还有,她刚刚说的那些,也是实打实的要求。

她能画得出吗?

江宛转带了全套的颜料和作画工具过来,因此说要画,就可以取出纸笔来画了。

刘亭微要的是山水画,所以她拿出了生宣纸,又用镇纸轻轻压上。

用桃胶调好了水粉颜料,略想了想,江宛转用画笔沾一点墨色,粗毫甩在画布,动作随意。那一痕颜色上了画布,墨点子四溅,一时间也看不出是个什么名堂。

也是,能指着这么丁点大的小姑娘画出什么上台面的大作呢。

刘亭微在心里摇摇头,索性也不再看,边煮着水倒茶,边说着话,“宋老,现在工作室兵强马壮啊。”

“长江后浪推前浪。”宋海青拈须,感慨道:“人岁数大了,江河日下,身体也是越来越差。”

“前阵子看您朋友圈,不还在玉龙雪山蹦极吗?”

“……”

二人絮絮说着话,宋老爷子会抛梗,刘亭微会接梗,两人聊得有来有往,分毫不尴尬。一边叙话,一边续茶,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刘亭微想起什么,拉开茶几下小抽屉,从抽屉里拿出罐嫩姜,一颗颗白嫩嫩地挤着,“这是从泰州乡下带来的红芽嫩姜,您尝尝。”

她待客之道做得很足,也不忘去叫另一个人,“江老师。”

对方没应声。

自然而然地,刘亭微的目光便趋向了那一方画纸。

就那么一眼。

黑白二色泼洒出江南山水云间,云起水穷处,烟雨空濛濛。说不清是山在水里,还是水在山里,抑或山水合二为一处。

是空灵景致,水墨淡雅,没错。

偏偏在那山水之间,有似粉似红似火焰般的桃花林,肆意生长盛放在夹岸,中无杂树,落英缤纷。枝枝蔓蔓,似从那山水里抽离出来的一般,冲淡了山水画原先的空灵淡静,又增添三分春色与生机。

那是,一半的水墨,一半的桃花。

刘亭微怔住了。

……

出师的第一单,是出人意料的顺利。

下午二点去的枫桥别墅,本来计划是谈好图案量好尺寸就走,谁知道刘亭微特别满意那样图,当场签了合同付了全款一万块不说,还特意定了包厢请师徒二人吃饭。

因刘亭微请了与宋老爷子相熟的中间人,宋海青就回绝不得,只能答应下来。而中国人的吃饭说是吃饭,实质却是社交,总少不了打牌、喝酒、聊天等常见流程。等一上了酒桌,推杯换盏,杯盘狼藉,酒酣耳热间,总不知今夕何夕。

四点去吃饭,八点才吃完。

这样,等江宛转从返程的公交车上下来,夜已经半深了。目之所及,是大北京的灯火人间,摇摇晃晃。

但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今天收入颇丰,江宛转心情很不错。眼光瞥见了包包一角露出的合同,想到今早签合同的事情:她忘记问他什么时候搬过来了。

那间卧室里还放了点她的东西,他要搬过来的话,她得提前收拾好。

所以江宛转点开微信,聊天框最上端的就是付时遇。她给他打了备注:付老师。

江宛转:【付老师,请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搬进来?】

发完了消息,她等着他回,一时半会间也不见回复,于是就从屏亮等到了屏熄。

工体,Louis and Muse餐厅。

二层楼,废土工业风的设计,Louis and Muse餐厅整个基调都是暗的。从高脚凳到餐桌,从地砖到天花板,连收银台后装酒和饮料的橱柜都是破废钢筋的质感。各种颜色各种式样各种大小的杯盘碟瓶错落码放,看起来杂乱无序,但拼凑在一起又有种无端的和谐感。

在餐厅一层,有电吉他的riff环绕,乐段节奏重复着,明净的灯光从长颈玻璃罩里流泻,透明的莫吉托酒液被灯光染了色,薄荷叶从杯沿滑落到水上,像一叶小舟,在水面轻载着,缓慢地漂浮着。

玻璃杯折出的倒影里,有背着吉他的歌手,有侧耳交谈的客人,有晃动在调酒师手中的漏斗型量杯。有人影,浮动交错,幢幢的。

“咔。”

是相机定格的声。付时遇的手扶在相机,指骨有力,镜头后眸色专注,直至幕帘降落一声,他方才掀了眼帘。天花板藏下垂着灯,笼罩在玻璃瓶状的罩子里,光落在那双上翘的眼里,像藏着桃花燃烧的影子,灼灼的烈焰。

令人过目难忘的颜。

这家废土风餐厅的老板叫周菁,年纪约三十不到,是个很年轻的姑娘。最初跟着过来,是想看人拍照来着,但到了这时,看人拍照就变成了看拍照的人。

付时遇将相机收回包里。他侧目向周菁,“我拍好了,周小姐。”

是和她说话,目光也是看向她的。但总也似不在看她,漫不经心的,像是雾里在看花。

他是独立摄影师,姓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时遇。

他有个工作室的网页,挂着很多他拍的照片:斯里兰卡的蒂萨湖,伊.斯.兰栈道和茫茫的沙漠;一百七十三座冰川坐落的恩嘎丁山谷,六七月的夏季也会下雪;青海布鲁克村,方圆几里戈壁荒凉寸草不生,艾肯泉像沸水上涌,那是当地人口中的“恶魔之眼”。

他去过很多地方。

而他最常拍的,也是拍得最多的,是向日葵。公开在网站的几百幅,没公开的也许更多。照片里的那些向日葵,有低头的,也有抬头的;有群生在田野里的,也有离开了土地的,被插在花瓶里,被摆放在室内;有盛开的,骄傲地向着别名为阿波罗的太阳,有花期将过的,花瓣水分蒸干了,变得蔫软。可是,无论是群生还是单株,无论是土长还是插瓶,无论是盛开或者是枯萎,在照片里,向日葵始终热烈。

他钟爱向日葵。

周菁是通过男人的网站约上人的,网站上挂着营业执照,看时间,是最近才注册的。是个新摄影工作室,论理,是新手,约片的话,带有一定的冒险成分。

但因为喜爱这样的照片风格,周菁还是下了单,让他来为自己的废土风餐厅拍宣传照。

所以才有了今天这一出。

对上那双眼睛,慢了半拍,周菁才反应过来,“……啊,付老师,我大概什么时候能拿到成片啊?”

“最迟后天。”付时遇语气很淡:“出片了我会通知你。”

周菁哦了一声,原来想着人来拍照了,虽然说是付费的,但总归是上门.服务。人来了,她也该客气点,比如留人坐坐喝杯酒什么的……然而她才这样想着,耳边就听人说了句再见,她有些猝不及防,“……付老师。”

周菁脚下踩着十厘米高的驴跟鞋,踩着恨天高,她却只到男人的肩膀,仰起头时,能看见他的下颌线。光照漫过的骨相与皮相浓烈,有那么片刻,周菁微微地心悸,嘴快问出了口,“能加个微信吗?……照片出来了可以先发我电子版。”

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

只是下一秒,她听见男人平淡地解释,“微信发照片会压缩画质。出片后,我会直接发到你的邮箱。”所以,他说:“没必要加微信。”

“……”

明面上看,这话合情合理,有礼有节,挑不出半点错处。就像他这个人,与她说话的同时,也时刻保持着距离,像是连衣角都挨不上一分。

但毕竟是不动声色地拒绝了。

在他走后,周菁有些泄气。她回到吧台坐了下来,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有些百无聊赖。

明明就长着双勾人的眼,怎么真勾搭起来反倒这样难呢。

她不李姐。

走出Louis and Muse餐厅时,手机在口袋里振动了下。付时遇停下脚步,拿出手机,屏保是开满向日葵的原野,富于冲击力的油画调,饱满的花盘向着太阳,那样明晃的浓烈的,冲击着眼睛。

他目光停了停,长指将屏幕滑开。

【付老师,请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搬进来?】

没有开灯,微信消息陷落在纯黑的一团暗色里。一暗,一明。映在那双上翘的眼里,聊天框的宋体字就愈加分明。付时遇弯了唇角,指腹轻触屏幕,编辑发送过去。

【我想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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