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他只想雨快停,天快亮,让身上能暖和点。
翌日,林琬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悠悠醒来。
下了一夜的雨,仿佛转眼间又回到了数九严冬。林琬久居汴京,并不习惯南方的阴湿多雨。
她喉咙里咕哝了几声,把滑到小腹的锦被向上拽了拽,蒙住半张脸又继续闭目养神。
兰薰端着刚熬好的姜汤,轻声唤道:“姑娘,该起身了。”
“……不。”锦被里传出的声音像是才端出蒸笼的甜米糕,黏黏糯糯的,似是在撒娇。
兰薰的嘴角微微翘起,故意语带为难地说:“那可怎么办,婢子给您做的芙蓉饼要凉了呢。”
听见芙蓉饼,林琬竟翻身忍着浓浓倦意坐了起来,颤着长卷的睫毛缓缓睁开双眼,眼前却是桂馥递过来的漱口水。
桂馥服侍她刷牙洗脸,一番折腾令她睡回笼觉的心思全无。
“昨日淋了雨,姑娘喝些姜汤驱驱寒。”
林琬撇撇嘴,像蔫儿的绿萝似的,懒洋洋地接过兰薰手上的汤碗,捏着鼻子一股脑地灌下去。
温热辛辣的汤水流过脏腑,出乎意料的熨帖舒服,让她的身子顿时暖和活络起来。
用过芙蓉饼后,林琬终于得闲来仔细瞧瞧这座宅子。
宅院是前铺后居式的,平时正门敞开临街做生意,铺面西侧有条通道可以直接进出后院。隔壁江彦昭家亦是这样的格局,林琬看他家门口的牌匾,是个笔墨铺子。
时下重文轻武的风气盛行,平民百姓崇尚读书,尤其是贫苦人家更期望着孩子能通过科举改变命运。因此,笔墨铺子的生意大多不错,虽做不到大富大贵,但温饱还是绰绰有余。
林琬有些疑惑,江彦昭怎么会过得如此艰难?
她所居的屋子门前并无牌匾,货架上空空如也,看不出原先在经营什么。应该是这户人家搬走了,大哥才有机会买下宅子。
脑海里倏地闪过前世临终时的画面,林琬心思一动,忽然有了个主意。
“姑娘,咱们来奴市干嘛啊?”桂馥伸手拦住几个正要上前介绍奴仆的黑面虬髯商贩。
见林琬走至近前,商贩们纷纷抻长脖子吆喝道:“小娘子,有何吩咐?”
东河县的奴市规模不大,林琬看了一圈多是发卖胡奴和歌女的,道:“我想买个略通书画的女奴。”
奴仆地位鄙贱低下,寻常人家买回去多是让他们做苦力,往往连字都不认识,林琬问了几个贩子都没有合适的。
“林小娘子,救命啊!”只见一个白纱覆面看不清模样的女人突然跑出来,拽住林琬绣着团花的翠青色裙角,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大喊,“求您救救我!”
近旁穿黛蓝棉袍的商贩立马沉下脸,举起手中的长鞭朝那女人的后背重重挥下,随即躬身赔笑道:“惊扰小娘子了。”
遮面的女人被打得连连咳血,嘴里还不停地念道:“林小娘子救救我……”
“你认识我?”林琬问。
女人慢慢爬到她的脚边,费力地摘掉面纱抬起头。
林琬一下子怔住了,她露出的半张脸生得极美,像画师精心描摹勾勒的早春梨花,眼里浮起的水波便是花瓣上缀着的颗颗露珠。
原来是梅娘,汴京城中倾倒大把文人墨客的梅娘,无数风流子弟豪掷千金只为博佳人一笑的梅娘。
那商贩使了个眼色,两名小厮立刻会意上前拖梅娘离开。
面纱落地,林琬这才瞧见她的另外半张脸。
一道狭长狰狞的伤疤从下巴延伸至眉骨,几乎贯穿半张脸,仿佛一只丑陋的蜈蚣横卧玉颊,咄咄逼人正要将其啃食。
梅娘似乎很是害怕伤疤被人看见,察觉到林琬惊诧的目光,她慌张地别过脸,挣扎着用凌乱的头发挡住。
“这贱人是卖到下处去的,实在失礼,污了小娘子的眼。”商贩满脸堆笑地解释,“小娘子要是不急,过两日有新的一批来,到时再来瞧瞧?”
宁朝的妓馆分成三等,最低的一等便是商贩口中的下处。去光顾的全是贩夫走卒,十几个铜板就能嫖一次。那里的女人整日衣不蔽体,不分昼夜地接客,身上染了脏病也只得硬挨着,撑不住便一卷草席拉出去烧掉,轻贱得很。进了那里只能任由磋磨,煎熬等死。
林琬手指梅娘,声音脆生生的:“就她吧,多少钱?”
梅娘本是记在二两七钱银子的档上,那商贩看林琬通身的气派,心想她定是哪个高门大户的千金,暗自抬高了点价钱,向她要了五两银子。
办好买卖奴仆的市券,桂馥扶住脸色苍白的梅娘往回走。
奴市与鱼市相连,刚才那一出江彦昭看得真切。
啧,还真是同情心泛滥啊。
过去他见够了世人的表里不一,翻脸无情,他内心坚信薄情寡义才是人间常态。
像她那样的人,根本不可能存在。
望向那道袅娜的背影,他忽然特别好奇在她温柔善良的矫饰下会藏着怎样恶心不堪的嘴脸。
江彦昭面前置着几个盛满水的木桶,桶里乌黑的鲫鱼不停地摆动尾巴,瓦状排列的鳞片在日头下闪闪发光。
因江彦昭手上动作快,当地的鱼户遂雇佣他早上来专门杀鱼。
林琬路过这里时,看见他正低头娴熟地杀鱼。左手握紧鱼尾,右手用刀背利索地敲击鱼身,然后迅速地刮净鱼鳞,挖掉鱼鳃,最后沿一条笔直的线剖开鱼肚。
他的手腕灵活,上下翻飞令人眼花缭乱,似乎并不是在干腌臜的活儿,身上有种旁人没有的韧劲。
没过多久,江彦昭就把鱼料理妥当了,用草绳系结串起,递到林琬手边,“给你。”
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里,林琬的胃里如翻江倒海,她强行抑住呕吐感,一头雾水地接过。
少年轻轻勾唇,面上微哂。
虚伪遇虚伪,他倒要看看是谁更胜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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