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镜来时孤身一人,去也茕茕独立。指尖被捂热的温度在飒飒冷风中,留也留不住地一点点逝去。
他淡淡看着外头飞雪散花,灯市游人如织,踱着步子慢慢走回沈府,踏过一道小巷的弯口,却见颜参撑着伞站在一片阴影里,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白衣,挺拔,好一位翩翩公子。
沈镜偏了偏头,在他开口之前先一步打断,神情中温婉的笑意还没有消散干净:
“你当真要这么做?”
那人伪装的柔和在一瞬破碎成面无表情,疾步上前抽出手中的利器,刀锋直逼沈镜的面门,在冷黑的眸子里划过一道刀光。
“不试试,怎么知道?”
他的刀很薄,也很平整,沈镜甚至可以从上面瞥见自己的半个倒影,出手的角度刁钻,带着一股狠厉朝他的眼睛袭来,一点没有因为曾经见过而犹豫。
很好。沈镜弯了弯嘴角。
在他距离沈镜还有一步之遥时,从屋檐上落下的毫不留情地贯穿了他持刀的右臂。他面容冷肃,毫不犹豫地换了左手再度冲向前。
沈镜后退了一步,从天而降两支冷箭刺穿了他的一双小腿,迫使他跪坐在地上。
一排手持的射手从屋檐后现身,出匣的声音盖过了渺远的喧嚣,在沈镜和白衣公子间钉出一排,隔开了两人。
而后追加的一支箭彻底贯穿了他仅剩的左臂。
“可惜了,我本来想在修灵的面子上放你一马的,何必?”
此话自是戏言。
从他刻意放大了声音与颜参言明刺杀始末起,或者说,从他见到韩商在江州留下的、充斥着虚假的完美生平时,他就等着韩商找上门来了。
韩商用那张和颜参分毫不差的脸抬头看他,小巷里黑暗的夜为他君子端庄的面庞添上一丝邪气。他咬着牙溢出一声痛呼,阴冷如蛇的目光盯着沈镜片雪未沾的衣襟。
“所以你出门会友的时候还不忘带整支队随行?呵呵,夏楼主说的果真不假,你这个人还真是狠心绝情。”
沈镜摸了摸下巴,好以整暇地看着他,并不做辩解。
“没办法,总有人盯着沈某一条薄命,不好好护着可不行。倒是韩少爷,你在江州藏着的一面可不小,令沈某大吃一惊。”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韩商,低声说:
“修灵不知道吧?”
“你”
“将这位公子请回府上,好好治一治伤,我有要事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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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沈府已是深夜。虚室搜走了韩商身上所有的利器,又将他双脚都捆缚在座椅上,方才从里厨端出两碗温度正好的清茶来,身形隐没在角落的阴影里。
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
韩商看也不看面前的茶水,环视了书房一圈,对一副清冷公子模样品茗的沈镜嗤之以鼻,“惺惺作态。”
“没法子,这寒冬腊月的天气,韩少爷也许用不着,但沈某着实需要一杯茶暖暖肺。”
沈镜将一张纸递到他跟前,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韩商在江州为阿夏楼提供粮食和财帛的交接记录,以及他与阿夏楼的楼主一拍即合,派遣杀手潜进重山阁暗杀世家子弟的事情始末。
前朝国姓为夏。改朝换代时,有个不受重视的小皇子被死忠之臣带走逃窜,最后扣扣索索奔到南方安定了下来,组了这个阿夏楼,专门解决世家间的阴私。
江南一带本就路远,当地士族颇有些土皇帝的味道,指挥不动。本家位于南方的江家一旦被求到头上,便是一副竭尽全力爱莫能助的模样,拖拖扯扯,竟让这个乱臣贼子构成的组织苟延残喘到了现在,甚至有气力对京城中人进行一番大规模的刺杀。
韩商在江州是游走四方的客商,为阿夏楼敛了不少财,又借他们的手除掉了不少行商路上的对手。这批刺客中有不少人就是混在他的商队里进来的。
韩商看着一条条详细的记录心里一惊,看到最后又稍稍松了口气,出言嘲讽道:“人道沈丞相手眼通天,我先前还不信,如今才知道是真的,佩服佩服。”
“我还知道得更多。比如,在此次冬猎中,韩少爷借这群杀手的掩护,究竟要杀什么人”
将一个死人藏在尸山血河中,就像把一滴水放入江河、把一片叶放入山林一样,不会引起丝毫注意。毕竟人们总是下意识地关注眼前的庞然大物,对它脚下的一粒尘埃却缺乏关注。
“沈丞相此言何意?”韩商摸了摸手上被纱布裹起来的伤口,镇定地回问。
真是个坦率的人啊。只要心中所想与口中所言相差甚远,便会不自觉地做一些其他的事来分散面前之人的注意力,之前在颜参家中被问及阿夏楼的时候是,现在也是。
沈镜点了点纸张的末尾,“总有一个人一直压在头上的感觉,不好受吧?”
“或者说,就算你的哥哥颜参能忍下来,你却忍不了他十几年如一日的被个空头草包祸害前程,被处处刁难处处嘲讽,还在你面前强装不在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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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又能有几个十年呢?
他优秀的哥哥一直一直都住在城东狭窄的小院里,向满屋的书籍倾吐他的抱负,又回到一个小小员外郎的位置上做些微末小事。
他的哥哥值得更广阔的天地、更重的任用、更多的溢美之词,却被人硬生生折断了双翅拘于原地。
但他又优柔寡断、心慈手软,感念颜瞿申对他曾经的提拔,不肯脱去颜家的束缚另寻出路,一次服软次次受制,任由十几年无用功磨去他曾经的意气风发。
既然他狠不下心,那就让自己来好了!
“没错,”韩商盯着沈镜半晌,知道他看透后果断地承认了,“颜既明那狗东西无论在长相、气度、才华还是性格上都远逊于颜参,还不自量力地取走那些本就属于哥哥的东西!就凭他是家主的儿子、天潢贵胄,哥哥只是分家出身,就要矮他一头?”
韩商嗤笑了一声,“听闻颜瞿申给他儿子备了整整两个棺材的陪葬品?哈,下地府享受去吧!”
“既然韩少爷敢作敢当地承认了,那不妨一并告诉我,你对阿夏楼这个买卖人命的杀手组织又有多少了解?”
沈镜勾了勾嘴角,不给韩商反驳的机会,当即道,“刑部侍郎已经帮我问出来,确实有三人在山中见到了穿着便服的吏部员外郎,但现在还只是我们几人知道,没有一份口供提及此事。但如果他们知道了颜参有个如此相像的孪生弟弟,心中又会作何想法?”
颜既明无辜惨死,颜参一步登天,一旦将这两件事情联系起来,就算那天人在山下的人确确实实是颜参不假,他也百口莫辩。来自颜家的怒火就可以让他死无葬生之地。
韩商也正是想通了沈镜的未尽之语,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那日他明明走了荒僻小路避开人流,又给派杀手追杀路上遇见他的人,行事已经如此谨慎小心,还是被人抓住了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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