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衢站起来要送许太后离席。

许太后说:“皇帝也陪哀家走走。”

暖阁内,皇家母子对坐,闲话家常。

罗汉床上当的炕案上,正平铺着一幅画儿。许太后倚靠着引枕,同殷衢一齐品鉴。

“这就是宝华费尽心思弄的那幅画?”

这画本是被乾清宫人从殷宝华截下的,没成想路上遇见了许老太后,怎么就这么巧。

殷衢看了一眼那画,觉得有些可笑。

画有端坐禅床的男子,随侍左右的女子,还有满地乱跑的小孩。

那女子本是李贵太妃,却被人临时涂改,穿上了织金龙凤纹饰,那是皇后的常服。

许太后也注意到这涂改,嘴角浮起浅笑,道:“这就是胡闹了。”

她叹了一口气,作出了深明大义的样子:“既然是世宗陛下的意思,依哀家看,不如还是定下裴家小子给长乐吧。”

殷衢也微笑着:“母后,长乐不愿意,又何必逼她,这事儿究竟对长乐是无妄之灾。”

无妄之灾……

许太后琢磨着,自己看起来是有些没理。

她自己女儿闹出来的事,这时候要赔进去一个殷明鸾,不能怪殷衢不乐意。

她做太后,虽然强横,到底也是要面子的。

只是,事关自己的亲女儿。

许太后说道:“怎么就是灾呢?这是当年世宗陛下和李氏定下的亲事,裴家小子哪里不好。”

这是不准备松口了?

殷衢的笑容淡了一分。

他说道:“母后身居慈宁宫或许对长乐的事不太清楚,裴元白实在不是她的良配。朕作为兄长,对嘉阳或是长乐却是不能不管,嘉阳这次……”

许太后听出殷衢的言外之意,他说她只管殷宝华不管殷明鸾死活,这话让她有些动怒,但是殷衢止住的半截话更让她在意。

“嘉阳怎么了?”

殷衢肃然说道:“嘉阳她准备坠湖,让裴元白救她。”

许太后忽地站起来。

殷衢接着说:“刚刚得的消息,朕的人正往那儿赶,吩咐了不让旁人去那湖边。”

许太后沉默地看着殷衢。

即使是这样,殷衢依旧是一个好兄长,周全着殷宝华的颜面,许太后自己的小心思倒像是落了下风。

殷衢看许太后在皱眉沉思,便对许太后告别:“儿臣去往湖边,一定好好将嘉阳带回。”

殷明鸾看着殷衢和许太后离开宴席,心不上不下的,很想弄个明白。

多善这个时候善解人意地跑过来了:“殿下,奴婢为您解惑。”

多善带着殷明鸾往园子里逛,殷明鸾糊里糊涂,等来到湖边,多善带着殷明鸾躲在树后,指着两个人,说:“您瞧。”

那是裴元白和殷宝华。

殷明鸾往周围张望了一下,往常这里应该有人赏景的,现在却没有。

她再细细一看,不是没有,是藏起来了。

躲在树林后面的小太监们,似乎在等着什么发生。

殷明鸾火石电光之间明白要发生什么事了。

王公大臣们饮宴在东配殿,裴元白也在其列,酒过半巡,殷宝华派人传话给裴元白,约他在湖边上见面。

来到池边,她没有发现今日格外的幽静,周遭从前还有隔着水波的说话声,鸟叫声,今日都没有了。

殷宝华看见不远处出现了一个修长的身影,压低声音对贴身侍女琉璃说道:“你先推下去,等会儿我落水,你待看见裴公子下去救我,再大声喊人。”

琉璃惊讶道:“啊?”

殷宝华匆匆加重语气:“记住,要等裴公子去救我之后。”

眼见裴元白走近了,殷宝华把宫女琉璃往外推了一下,琉璃只能满头疑惑地快步离开。

殷宝华抬头,脸上的神色已经掩饰好了。裴元白转头看了一眼周围。池边除了他二人再无旁人,裴元白没有多想问道:“嘉阳公主,你找我?”

殷宝华悄悄往湖边上走,声音轻轻,似乎在认真地说着什么。裴元白没有听清,凑近了一步,问道:“公主说什么?”

殷宝华向裴元白招了招。

裴元白不疑有他。

忽然,只听见“扑通”一声,殷宝华倒头栽进了水里。殷宝华在水扑腾着,喊道:“裴公子,救我。”

裴元白喊道:“来人。”

周围没有回应。

裴元白知道自己不能耽搁了,脱了外袍就扎进了水里。

他刚刚搂住殷宝华,就听见一声宫女的尖叫:“来人啊,嘉阳公主和裴公子落水了!”

没有像殷宝华想象的那样。

没人围过来将殷宝华和裴元白看个清楚。殷宝华也无法表演出一个抱也抱过,名节已毁,非君不嫁的模样。

只有全喜一个闪出,将琉璃的嘴捂住。

“闭嘴吧,陛下还要脸呢。”

隔岸,殷明鸾看着这一出,半晌无语。

她正要和多善说些闲话,忽然斜里穿过来一个女子,她还没没反应过来,就直直往后,坠入湖里。

多善像那个宫女一般惊声尖叫:“公主!”

水灌进殷明鸾的耳朵,她似乎听见迷迷糊糊地再次听见多善的尖叫:“陛下!”

殷明鸾在水回想到了那个推她下水的脸。

许婉娘。

很快,有人拥住了她,这窒息的沉溺感忽地消失,她被拥出水面,她眼前一片模糊,凭借直觉伸搂住了那人的脖颈。

“皇兄。”她呢喃。

殷明鸾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睡在榻上,环视四周,这是一个雅致的小竹楼,应该是园内供休憩游乐的地方。

她身上衣服还是湿的,如今这个天气,虽然说不至于冷,但是湿哒哒的总归不舒服。

奇怪,为什么宫人不帮她换下衣裳?

她松了松腰带,扒拉了一下,里面的衣服也湿透了。

一直竖在眼前阻隔视线的屏风被推开,殷衢怔忪了一下,这神情持续了很短的一瞬,而后他恢复如初,只是冷着脸将身上的外衣拨下,迎面扔向了殷明鸾,将她从头到脚盖住。

殷明鸾从殷衢的外衣钻出来,看着殷衢神色不明的样子有些奇怪。

殷衢眉心一跳。

殷明鸾今日穿着榴花裙,灼灼榴光,简直能烫伤人眼。

尤其是湿透了的样子……

不堪入目!

殷衢拉过屏风,动作不似一贯慢条斯理,显得凌乱,玉石屏风振动着发出声响,跌落了几块玉石,幽幽泛着光。

竹门外由远及近,响起一溜的脚步声:“陛下,这是新衣裳。”

门本是开着的,一声没有情绪的“滚出去”之后,就被多善惊慌失措地合上了。

多善在外面小心回话:“陛下,那这衣裳,奴婢搁这儿了。”

门重新开了,殷明鸾正要仰头望过去,又是衣裳劈头盖脸地扔了过来。

殷衢不多说,不解释。

殷明鸾在里面换衣裳,动作很缓慢,窸窸窣窣地,像是在挠痒痒。殷衢坐在屏风后面,一霎时觉得很平静,一霎时又有些说不清楚的不自在。

里头殷明鸾柔柔弱弱地说话。

“皇兄,你在生我的气?”

“不要生气好吗?”

殷衢似乎平复了烦躁的心情:“朕不是生气,朕只是……朕也不知道。”

语气有些低沉。

“换好了就出来吧。”

竹楼外,一个姓张的妃嫔带着宫女游览到此处。

张嫔是后宫众多沉默的妃子的一个,她也是当初殷衢即位时,被父兄硬塞入殷衢宫的。

有些妃嫔死心了,张嫔却没有。张嫔渴望着荣华富贵,权势地位,她还痴恋着英武不凡的年轻帝王。

彩云不安地问道:“娘娘,我们不能再四处乱走了,这事都被我们碰见两回了,您说,陛下和长乐公主……难道……”

张嫔面露不安地回忆起来前不久她不小心撞见的一幕。

那日疏风细雨,她在假山里躲雨,忽然发现那边有个凉亭,凉亭里面还站着长乐公主。

张嫔打算走过去躲雨并和长乐公主打招呼,却突然看见那边走来了殷衢。

张嫔记得从前妃嫔故意制造会和殷衢偶遇,殷衢却不为所动,后来还重重罚了那些心思活络的妃嫔。

张嫔便没有动。

然后她就看见殷衢往树梢上摘了一朵灼灼桃花,戴在殷明鸾的头上,并且伸出,珍惜又怜惜地抚摸着殷明鸾的脸。

张嫔觉得这动作说不清的暧昧,当时却不敢想,也不能想。

今日,她看到了什么。

小竹楼里,陛下抱着长乐公主进去,而后衣衫一换,走了出来。

张嫔有些兴奋,有些欲欲跃试,她问彩云:“你说,陛下对后宫如此冷淡,是否是因为,陛下……”

她不敢说出口,那两个字是一个禁忌。

彩云惶惶道:“从前郑嫔得宠,郑嫔还百般讨好长乐公主,是否是因为,她知道这个秘密,投其所好?”

“投其所好?”张嫔慢慢有些出了神。

殷明鸾终于换好了衣服,等她走出来的时候,殷衢已经不在了。

她从竹楼里下来,不巧碰见了胡国王子伽罗布。

胡国王子伽罗布入京,是为了先前穆宗与胡国定下的亲事来的。

穆宗在位时,为求边境安宁,许诺胡国一位和亲公主。但是之后胡国内乱了一阵,等到胡国内乱平息,大周的穆宗早已驾崩。

如今的皇帝殷衢段强硬,伽罗布心知道自己娶一个真公主的希望渺茫,不过在灵囿见了风姿卓越的长乐公主,他的心又松动了一些。

伽罗布高鼻深目,肤色健康,头发蓬松似乎带着一些棕黄的色泽,用小辫绑成一股一股,他整个人洋溢着股炙热莽撞的气质。

伽罗布说道:“你一定是上京明珠长乐公主。”

殷明鸾眼下头发还是湿的,不知道是伽罗布眼神不好还是太过眼尖,她面对着这样的直白微微尴尬了一下。

伽罗布直来直往:“我此次为了求娶公主而来,一路上我并不乐意,直到今日见识了公主的美貌,我才高兴起来。”

殷明鸾皱起了眉头,她说:“王子误会了,你的未婚妻并不是我。”

伽罗布爽朗地笑道:“我看听闻公主要嫁给裴家小子,但公主又不愿意。我必须要娶公主,其她的公主我也不愿意,不如我们两人结成夫妻,不是正好?”

殷明鸾对伽罗布不要脸的程度目瞪口呆,她勉强说服自己,这是胡国的习惯。

不远处,殷衢带着张福山折而复返,很不巧地,听见了伽罗布的那一番无礼的话。

殷衢皱着眉头说道:“这伽罗布也太不成样子了,大周的好女儿如何能嫁他?”

张福山不便说远道而来的贵客的不好,只能说:“也许胡人都是这样热情坦率,毕竟长乐公主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儿,伽罗布起了爱美之心,也不意外。”

殷衢琢磨着张福山的用词:“倾国倾城?”

殷衢想了片刻,想到了殷明鸾身边围绕的几个男子,莫名地感到有些不快,他问道:“长乐在他们眼,有这样美吗?”

张福山哑然,说道:“呃……陛下日后,留心、留心观察便是。”

殷衢道:“若单为长乐的皮囊所惑,也算不得良配。”

张福山看他的陛下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到头来也没有去找长乐公主,反而是略有些恍惚地回到了乾清宫。

太后千秋不久后,宫里宫外都谈论着的事两件大事。

一件是裴元白指给了嘉阳公主做驸马,另一件是,许家的庶女婉娘被送到胡国和亲。

女子和亲,去家万里,故国无法再见,这已经是一项顶可怕的事,更值得提到的是,这个和亲女子,却是连公主都没有封上一个。

国朝人却喜闻乐见,边夷胡国,哪配公主,就算是个假公主也不配。

总之,是给国人长脸的事。

忧心的,也许只有和亲女子本人和许家人。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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