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现在还记得,她初初见到他时,他还不叫余洛安,只是个没名没姓的野孩子,十二岁的半大少年,一身脏污掩盖不住眉眼精致,被虐打的快没了半条命,却强忍着痛也不哀嚎;她幼时,温婉良善便是出了名的,心下不忍,就出手救了他。

她见过他那疯癫不成人样的母亲,和家徒四壁的破败房子,她无法袖手旁观。

哪里想得到,这一救,竟苦了她自己一辈子。

一直到后来他被大理寺卿的余悯华大人认回本家,后又被退婚,她方才知晓,自己不过是他踩着往上爬的踏板,几年的光阴错付,从前的一切都是虚无。

后头的一切,何止离经叛道。

她不该年少无知,再次听信了他的空口承诺,苦等无果,默默无闻地等到最后,方知她的洛安已经另娶他人,青春年华全部错付。

她真的好恨。

晨间她从梦里惊醒的时候,元憬就躺在她旁边,她背对着他,能听到他在哭。

他从前还是世子的时候,那么高傲的皇室宗亲,天潢贵胄,堂堂七尺男儿,谁敢让他掉一滴泪?可现在他世袭成了王爷,撇去了平日里的阴沉暴戾,他在为自己快要死了的妻子掉泪。

他只娶了她一个,又因为她突遭横祸失去一只眼,他应该恨她的。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他强娶她的时候,明明不是这样的,他囚禁她的时候,明明也不是这样的。

她和他之间,本应该互相怨怼才是的。

恍然间,她好像明白了些什么,所以眼泪掉的更凶了;元憬以为她疼,几心疼几温柔地给她擦着眼泪,

男人眼眶微红,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去自己的气息去温暖她。

床上躺着的女人,眉目婉约,细腻如瓷,此刻却如破败的枯叶,容色苍白,嘴唇干裂。

“阿稚,你别睡,你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男人安慰她,低沉沙哑又带着哽咽。

她自己的身子,她比谁都清楚,她知道,自己决计是好不了了。

只是遗憾,临死之前,没能再见父母一面,她那般不孝,却又怕他们知道了会难过,只能瞒着。

吊着最后一口气,她不知道她还在盼什么。

想想,这小半生,竟这样快就过罢了,十六七岁时候的事儿,好似就发生在昨天。

大约是回光返照的缘故,辛夷眼睫轻颤,恍惚着,想起了以前的很多事儿。

想起幼时,想起弟弟辛溯,东宫的元贞哥哥,辛夷坞的那个洛安,还有嚣张跋扈的世子元憬。

她这一生,到底算什么啊,什么都没活明白,白白碣磨。

她只剩最后一丁点儿力气了。

她很想伸手,为元憬擦一下眼泪,不值得的,为她如此,不值得的。

方才触到他的眼尾,还没来的及擦拭,猝不及防地——

她没了意识。

那只手倏然垂落,床上的女人头慢慢歪到一边,一滴清泪从眼角滑落下来。

这般,很平静地去了,再没了声息。

死了。

“阿……阿稚?”

元憬有一瞬间,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他亲眼见着她,用药物吊着命,这么些天了,一直都撑着,突然之间,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没了。

假的,肯定是假的。

“小姐——”

霜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痛哭出声,重重的磕头声传到元憬耳朵里,他方才如梦初醒,颤颤巍巍地伸手,把辛夷抱进怀里。

没有温度了,是冰凉的。

他整个人,好像被劈成了两半,眼神呆滞着,无法接受。

“阿稚,阿稚?”

他极温柔地低声唤着,像是生怕怀里的人破碎一般。

没人理他,当然不会有人再理他了。

男人反应过来,发了疯一般嘶吼着,叫着太医,有穿着御医服的老者进来,亦随着霜叶跪地,念着节哀。

节哀?

他的阿稚,明明还好好儿地在他怀里,节什么哀?

衣着华贵的男人癫狂着,死死抱着女人的尸体,嘴里咬出血来,他贴着她的脸,喉咙里发出困兽一般的呜咽,浑身都颤抖着,

——终于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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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元十四年,平南王妃,薨,谥号昭德。

同年六月,平南王从宗室里过继了一个孩子,承蒙圣恩,封为世子。

七月初,平南王元憬,梁城一役,战死沙场;孝恭帝感念其功德,允其生前最后遗愿,同已逝发妻辛氏合葬。

次年三月,大理寺卿余洛安,英年早逝,享年二十。

这都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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