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脚步是如此沉重,像灌满了铅水;她的眼皮是如此疲倦,像几天几夜没睡的人。睁开眼已经如此艰难,而每走一步更像是在与死神拔河。

“我要回家,我要带着我的孩子回家!”她用尽全身力气,睁大了眼,在心底不甘地怒吼。然后,奋力跨出一大步。

然后,再也没有然后。

她甚至没能走到队伍的最前方。

有人接住了她,在她软倒在地之前。

与此同时,在她的肚子里,那根几乎已经枯萎殆尽的脐带那头,小胎儿五官已然成型。在他精致的脸上,挂着两滴短短的泪痕。

眼泪刚刚流出眼角,不久便融入浑浊的羊水。

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注视下。

他看见女人第一次昏迷,看见女人沉睡不醒,看见了女人在每次越来越短暂的清醒时候,温柔地隔着肚子爱怜地抚摸他的身体。他还看见了那绚烂的日出,看见了女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那强烈的执念。

甚至冥冥中,他还听到了她最后在心底的呐喊。

于是他明白了她的心,他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自己。

而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走向生命的尽头。

来不及,跟她道一句谢谢。

比悲伤还要悲伤。

悲恸。

或许是感受到他强烈的哀恸,或许是生命最后的火花,女人缓缓睁开了眼。

她已经看不清面前抱着她的是谁,她也根本不在乎。她用尽所有的力气,想把垂下的双手移到小腹,可是终究只是微不可察地挪动了一少许。然后嘴唇一张一合,想要努力说些什么。

他早已屏气凝神,尖起耳朵细细倾听。从他意识诞生开始,一直到现在,他竟连她的声音都没听到过!

这是她被救下以来第一次开口,没想到却也是最后一次。

可笑那无情的命运,连这最后一点幸运也不肯给他。女人努力地张合着嘴,然而到最后也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抱着她的赵从容却看懂了。他看到了她想要举起的手臂,看到了她不断重复的口型。

“我明白,他叫李应飞。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他,将他抚养长大。我是赵从容。”

听到男人的这番话,她终于如释重负,含着浅浅微笑,永远睡了下去。

“对不起!”赵从容,有生以来第一次动容。

天,塌了。

长久以来保护他、孕育他的世界崩塌了。他再也感觉不到那种血脉相连、心心相印的感觉。脐带传来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周围的羊水变得死气沉沉,一切都失去了生机。

即刻,马上,他也将随着女人死去。

他唯一的遗憾,是终究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在最后一刻,他听到了那声对不起,他听懂了那声对不起。那是他这么多天以来,学会的为数不多的一句话。可是那又如何,那又不是她的声音。

他根本毫不关心啊!

然而更残忍的还在后面。

没等他从巨大的悲恸和失落中缓过神来。一把锋利无匹的剑瞬间插入他的世界。

他眼睁睁、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把剑刺破皮肉,刺破羊水,停在了他的眼前。

大量喷涌的鲜血,瞬间染红了羊水。

然后那把剑毫不停留,顺势横切,就像砍瓜切菜般毫不费力,干脆利落地切开了他的世界。

有光照耀进来。

他的世界,瞬间像外面的世界般明亮、透彻。

但是他却睚眦欲裂!

他感到他身体的每一寸肌肤,甚至于他整个的灵魂都在愤怒地颤抖。

他的世界就是女人的身体,那把剑刺进了他的世界,就是刺进了女人的身体,切开了他的世界,也是切开了女人的身体。他怎么可能,又怎么能够平静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女人的鲜血溅落到他的脸上。就在那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之前听过的一个词语,他又多学会了个词。

仇恨。

他的身体在抽搐,大口大口呛着着混着鲜血的羊水却浑然不知;他的灵魂在哀鸣,声嘶力竭地呐喊却发不出哪怕一丁点的声音。

啊啊啊啊啊啊!

他哀伤,他愤怒,他悲恸,他仇恨,他亲眼目睹,却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了。

直到一双粗糙的大手,拨开一切污秽,轻轻地将他从腹腔里抱了出来。

然后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故事,全部化为一阵婴儿清脆的哭声。

“哇哇——哇哇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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