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县衙门主簿是一位看起来憨厚老实像庄稼汉子的中年男人,完全不像是一位饱读诗书的贡生。按理说,一县版图不论大小,县衙都应有知县、数目不等的县丞、主簿等大小官员,且都是能真正入得了品秩的官员,最不济也应该是贡生出身。官职哪怕不入流,却是大赵朝廷下文书,拿俸禄的官门中人。
清水县县衙只有一位主簿一位县丞,且到如今几乎已经成了虚职,一年到头,能迈进县衙门槛的日子屈指可数,比起那位能日日守在县衙的老管家,混得着实凄惨太多。究其原因,是上任已熬到头升迁到清河府当职的进士出身的知县大人所行假公济私苟且之事。
在金銮大殿、面见圣上参加过殿试的上任知县吴崎,大抵是瞧不起那帮在国子监读书却从未有福分得见龙颜的贡生,所以在曹宗左迁来此之前,县丞主簿大两位公堂可怜人都只能拿那少得可怜的俸禄勉强度日,日子光景甚至不如一些有油水可捞的捕快衙役。
只是他们可能不知道,升迁至清河府当职的吴崎,其实是明升暗降,短短几个月,已经被排挤打压得不成样子,哪里还有当初在清水县一言堂的意气风发?怕是想破脑袋都不知道,是这位新上任的清水县县令的从中作梗。
市井百姓不知道,但这个长相憨厚的主簿可很清楚,这位被贬谪出京的曹宗大人,是位真正高不可攀的天潢贵胄,相信最多一年半载,就会回迁入京。只是没想到,昨天回迁文书就快马加鞭送到,近几日曹宗便会北上回京。
离去之前,清水县衙这座有些不伦不类的衙门,大小官员总算是第二次共饮一杯酒,第一次,是曹宗初来乍到。名为县令,实为高不可攀的京城权贵,倒是没摆架子,只是嘱咐好大小事务,以及这几天县城里十几桩人命惨案,就在今日,已移交清河府衙门,无需操太多心,安排好前来办案人员的吃住即可。
憨厚老实的主簿打开一扇吱呀作响、朱漆剥落的房门,身后还有三位青年俊彦,分别是背着一把剑清秀的少年,贵气十足、身子孱弱的华服少年,以及一位一看就不像好人、长相吓人的女子。总觉得这种搭配有点不着调,但知县大人口中的贵客奇怪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借着射入昏暗房屋里的阳光,依稀可见一排排满是尘土的书架,架子上整齐堆满让人眼花缭乱的文案卷宗。
主簿拱手作揖道“这间屋子里都是清水县的户籍案卷。因为案卷易燃,所以屋子里不能点灯,如果各位亲自去找,可能几天都难从上万卷宗里找到想要的,诸位可以和小人说说需要哪个镇、村、或是县城街道的卷宗,小人去取来。”
崔流川开诚布公道“主簿大人,我们这次来县衙查户籍,是因为要找我的亲生父母,十四年前,就是饥荒那年,我被丢在县城官道外一棵歪脖子树下,也没有能证明身份的物件,就想着,或许能查一查那年约摸四月左右新生的男童,或许能找到点蛛丝马迹也说不准。”
主簿脸色骤变,再然后,便哀叹一声,伸手拉上刚打开的房门,“可查不来呦,那年的卷宗,全都移交京城户部衙门,多一张纸都没留下。”
李莫申略作思量,看向庄稼汉子模样的清水县主簿,轻声说道“按理说就算发生某些天灾人祸,户部衙门需要当年户籍卷宗统计伤亡,户籍的重新规整,但一般会拓印副本,原本都会留在当地衙门。这回户部这么做,应该不太合乎常理。”
主簿苦笑一声,“上头发话,哪里有我们这种地方小官说话的道理?照办就是,万不敢多问一个字的。”
十四年前那场饥荒,到底有多少隐情内幕在里边,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一点,就是突如其来甚至能啃咬牲畜的蝗灾,以及随后而来的饥荒,一点都不纯粹,甚至需要大赵朝廷来帮忙隐瞒一些或轻或重的真相。
在和主簿分别后,三人又去见了一面正打点行囊准备回京的曹宗,至于那位剑客韩小桐,早在几天前就离去不知所踪。
曹宗虽说是读书人,但决不是那种顽固不化、只知恪守圣人礼训的酸腐文人。相反,在某些方面,他更会变通,而且做得很滴水不漏。虽然从直觉上来说,崔流川觉得曹宗远不如当时在一地狼藉的鸡窝时那般热情,但行为举止仍做得让人挑不
出半点毛病。
李莫申本想着做东为曹宗摆一桌送行酒,只是曹宗出声婉拒了,就只得作罢。
寒暄过后,再回客栈,又是迟暮时分。
饭桌上,崔流川破天荒地喝了一杯客栈自酿的土烧酒,酒很烈也很劣,喝得崔流川满脸通红,不大一会儿,就跑到院子里呕吐起来。
本来想抱最后一丝希望去磨盘村瞅瞅,只可惜,听人说那里已成了孤坟荒冢人烟难寻,野狗都嫌弃,去了也没用。
翌日清晨!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缓缓从县衙驶出。
排头一辆马车中,自然是一纸文书又官复原职的知县曹宗,如今的身份,是一位仕途荡的礼部五品员外郎。当然,还有一个身份,当今曹太师独子。
紧随其后的一辆马车中,是一大一小两个人,眼角有伤疤的刀客,以及换上崭新衣裳显得清秀可爱的孩子牛磨铁。
马蹄敲打在县衙外青石板路面上,声音清脆。再到县城最多的石子路,马蹄声就变得有些刺耳难听,最后到极其瓷实官道土路上,马蹄声又如擂鼓般低沉浑厚。
两辆马车,表面看上去不显山不露水,一般家境殷实的人家都能买得起,但内里乾坤却又是一番天地,其奢华程度,就是清水县当地豪绅溜须拍马也赶不上,单单悬挂在一角的香囊,其中香料便价值数百两纹银,更何况还有其他诸如用来减轻路途颠簸的锦缎地毯、用白玉石雕刻纵横十九道的棋盘、做工讲究的紫砂壶,林林总总。就单论这两辆马车的价值,已经可以让清水县富甲一方的乡绅豪族高山仰止。
再不是一方父母官的曹宗已换上一身儒雅青衫,发髻之上有一只篆刻静心清明四字黑檀木发簪,腰间悬有一只小巧玲珑的玉环。也只有这个时候,曹宗才会换下官服,面容清铄的他,便有一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书生意气。他此时正捧着一本名为山中小记的游记杂谈,读得津津有味。
后方马车中,刀客霍竒正端坐在白玉棋盘前,表情凝重,指间捏着的一枚棋子,始终找不到安身立命之所。对面名叫牛磨铁的孩子正襟危坐,神情却是轻松自在。
霍竒眼珠快速转动,咧嘴一笑,“屠龙喽!”
孩子正觉得奇怪,难道表面上口出狂言的臭棋篓子实际上是一位深藏不漏的棋道大家,看似杂乱无章典型的小白下法,其实已经暗中布下后手,只待画龙点睛的神来一子,便可将濒死的棋局盘活反败为胜。
眼前棋盘上的棋子四射开来,落在锦缎地毯之上,无声无息,一局几乎盖棺定论的棋局毁于一旦。
孩子挪开身子,“你真的很无聊!”
霍竒手指凌空一点,散乱四处的棋子如同见了烛火的飞蛾,杂乱却有序地扑入棋盒中,他呵呵笑道“小孩子好胜心不要这么强的嘛!”
孩子不再说话,起身缩坐在一角,拿出一本名为开宗明义章的典籍,小声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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