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哲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大规模的流民。
苏家的小少帅,征西大将军和晋阳长公主的独生爱子,眼前生来就是一片花团锦簇。吃穿用度是最好的,身边伺候的小厮是最伶俐的,就是家里的部曲奴婢,日子过得都比外面农户好了不止一筹。
哪怕打仗,跟着父亲打的也是大仗硬仗,从来不曾把刀锋指向万般无奈揭竿而起的饥民。
是以,当跟着舍粥的青壮村民出了拒马,吆喝前来领粥的人排成队列,尽管先前已经看过几眼流民的惨状,苏哲依然微微闭了下眼,目不忍视。
火光下,几乎没有人身上的衣服是完整的。好一点不过破衫烂袄,不知是烂布头还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填絮,从脏得完全看不出本色的衣衫里丝丝缕缕地露着头,又或是脏污板结的兽皮。差一点,便是夹袄甚至单衣。
他沿着人流慢慢地走,看着一个个青壮汉子端了粥碗,有的不顾烫热,当场就大口大口地往下灌,有的却小心翼翼捧了,踮着脚步往夜色深处走去。不知为什么,苏哲出神一样跟在后面,高一脚低一脚地绕过火堆,曲曲折折地走进野地里。
他衣饰修洁,气度高华,一望而知便是贵人。那些流民此刻一口吃的尚要靠人施舍,自然无人敢犯,只在他经过时一个个匍匐地面,用哀哀恳求的目光追随着他,或者把年幼的子女踉跄着推到他视线之内,冀望能得到哪怕一点点怜悯。
当此深宵,中心惨恻。
苏哲手一动,伸向腰间荷包,还没摸到就紧紧攥住了拳。杯水车薪……纵然散尽他身上所有财物,对这些灾民,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何况他身上也没带吃食,这等地界,给他们金珠宝玉,也会被立刻拿去换回一碗热乎乎的粥水。
他蓦然止步,转过身,加快脚步走向灯火通明的村落。身后响起一阵高高低低的叹息声,苏哲脚步忽而一顿,弯下腰,扶住了一个不知被谁推出来,踉踉跄跄,一头撞在他腿上的小小孩童。
一眼看不出男女。甚至连容貌都看不清楚,那个还不到他腰间的孩子脸上黑一块灰一块,抓着他道袍的一双小手上,红红紫紫的冻疮一颗垒着一颗颗,手上开裂的创口流着脓水,红红黄黄的,连着手上的灰土,顷刻就把袍子下摆染得一片脏污。再低头一看,孩子一双脚不出所料地光着,夜色中虽然看不清楚,也能想见上面有多少裂口。
苏哲不动声色地站直了,左右一望。果然道边就有个男子瑟缩着低下头去,男子身后,一个也脏得看不出模样的妇人满面焦急担忧,紧紧盯着他手中的孩子望。苏哲叹息一声,弯腰牵住孩子的小手,慢慢走近粥棚,吩咐道:“给他一口。”
粥汤几乎能照见人影,味道也并不好都是陈米。那孩子却把小脸埋在碗里喝得狼吞虎咽,苏哲袖手看他喝完,吩咐好好地送回给孩子爹娘,更不多言一字。他站在原地目送村里人带着那孩子远去,肩头忽然被拍了一下,回过头,正看见蔺晨对着他笑。
“你就不管啦?”
“管不了。那孩子有父母,父母又有亲眷,这样牵丝扳藤起来,要管到什么地步?”
“哟那你还给他粥喝?”
“吾不忍其觳觫。”
“得了吧我最讨厌的就是这个哦,牛不该死,羊就该死啦?就因为牛在你眼皮子底下?所以撞到你的孩子你给一口粥喝,别的那么多人你就不管了?”
“谁说我不管?”
“你想怎么管?”
“我自然有我该做的事。”
因为村子不大,又从邻近各村紧急调运了物资过来,虽然村里富户长者竭力奉承,蔺晨仍然只能和苏哲挤在一间屋子里过夜。行过针,盯着苏哲喝了药,忙了一天的蔺少天师往烧得暖暖的炕上一躺,正要入睡,却看见苏哲兀坐灯下,窸窸窣窣地铺开了纸笔。
“你干嘛?”
“算点东西。现在山上存粮有多少?琅琊山方圆百里,抛荒的、可以耕种的田地有多少?”
“我只知道个大概,详细数目,得回去问老头子。你问这个干嘛?……你想留下这些人?”
“如果留下他们,最好是以工代赈。男丁兴修水利,妇孺做饭裁衣、编席织履,到了开春,一部分让他们租田耕种,一部分精壮编入道兵。但是这一切都要量力而行,力不能及的话,也只能打发他们走,或者只吸纳部分青壮……”
蔺晨披衣起看,短短几句话的工夫,苏哲已经在纸上列好了大纲。编户注籍,分村安置,计工授食,租田开荒,借予农具、耕牛、种子、口粮,诸如此类。照着这个计划,把现有的存粮和荒地数量往里一填,差不多就能算出琅琊山能吸纳多少流民。
“大晚上的你就不睡觉做这个?就算你全做好了,要不要人,还是得看那帮老头子的。”
“要不要是他们的事,做不做是我的事。”苏哲头也不抬,继续写写画画:“再说,有了这个,要说服他们多留下一些流民……也多几分把握。”
蔺晨被他堵得一噎。苏哲已经另外抽了张纸,继续挥笔落墨:
“当然,要不要留人,留多少,也不只看这些。琅琊山的势力再扩张下去合不合适,周围的地方官怎么想,还有,萧梁皇帝会不会忌惮,都要考虑明白。这些事儿,想必蔺伯父比我更清楚,但是清楚之后,会倾向保守还是扩张,这就是主事人性情的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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