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斜阳。京都即将结束春光明媚的一天。  御街店家早已点亮了红灯笼,一排排相连,甚是喜庆,照着人影幢幢。街两旁杏李树的青果生了一层绒毛,煞是喜人。各色花儿相间,在春夏之交,铺成一层艳丽的锦绣。    若是今日有什么不同寻常,似乎比往日更热闹些。细细望去,在勾栏、酒家、餐馆、茶社……官员三三两两相聚,推杯换盏,好不自在。    今日是官员发月俸的日子,除了固定的俸禄,春季踏青郊游的银子终于到了。每月的脂粉钱、夏季特设用冰祛暑的冰份儿银,亦按时发了。    因此,官员大都呼朋唤友,出来畅饮一番,难怪御街要比平常热闹些。  而这份惬意未持续多久,皇宫内陆续出了五道圣旨,炸锅了整个朝堂,让群臣傻了眼。    圣旨一,皇上从自己的内库批了一百万两充入国库,救灾历城。  圣上终于长大成人了!群臣掂量掂量自己分毫未少的俸禄和福利银两,喝着小酒,感慨。    圣旨二,皇上任苏泽太傅为主事,取消细碎物品的税收,并给户部一月为期,细细列好项目。  为了大钊子民的好事呀!官员知晓这道圣旨的分量,想必割了各郡不少地方官好大的肥肉。可咱不是在京朝官嘛,除了少部分与地方官员有莫大牵扯的,大都深明大义地赞一句“圣上英明”。    圣旨三,皇上罢了张淑妃的妃位,贬入冷宫,永不复位。  无碍啊!除了勇安王一府无心赏月观星,其他朝臣仍没停下手中的杯盏,听着小曲,好不快活。    圣旨四,皇上特赦宋德妃恢复未嫁之身,剥其妃位,并把德妃所有的封赏送予她做再嫁的嫁妆。    曲消杯停,如雷惊耳。皇上,您这是自己绿自己!群臣皆骇。  先不论德妃犯了什么错。只说,历朝历代被贬黜出宫的妃子要么削发为尼,要么孤身娘家到死。哪有人敢娶皇上的女人?即便这女子是皇上不要了的。    但是,皇上圣旨明说了——‘封赏充作宋弦再嫁嫁妆’。明显是鼓励德妃再嫁,甚至不想嫁也要嫁。    这不是摆明了绿自己吗?更者,一天内连罢四妃中的两位。后宫向来与朝堂有密不可分的联系,群臣无不揣测,皇上暗示了何等意味。    还未等群臣缓过神,圣旨五彻底炸懵了他们。    原定秀女大选改为折!纸!大!赛!请各家秀女好好准备,一展技艺。    这一道圣旨从四十二位京城秀女官员家中迅速流传,群臣乱作了热锅的蚂蚁,完全无法揣测皇上的意图。    折纸大赛?闻所未闻,荒谬至极。皇上登基十载有余,堪堪得了两个子嗣,皇室子嗣如此稀薄,竟还作出此等举措,无人能解其中缘由。    细细想来,五道圣旨没有一道符合庆元帝残暴好色的性子。完全不知所云。  不怕帝王残暴无能,怕的是自己无法揣测圣意。    夜色已浓,群臣哪里还能安稳入睡?!思来想去,柳宰执最懂帝心,何不从中探知一二。  于是,柳府大门前一时如闹市,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官员。    “对不起了您。柳宰执身体不适,早已入睡,这两日都无法见客。”柳府的护院门童笑吟吟地拒了所有的拜访帖子,态度亲和却异常坚决。    得,隔壁就是苏泽太傅家。苏太傅人称在世诸葛,想必是知道些什么。群臣们又想到。    闭门谢客,恕不远送。  苏府门槛比柳家还高了三寸,金漆兽面的大门比隔壁绿油兽面的大门,更显肃穆华贵。一句话足以让群臣无功而返,不敢吐露怨言。    苏太傅在哪呢?  他在隔壁柳家桃园,冷眼看同样拒客不见的宰执大人耍酒疯。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柳琪才一手执酒壶,一手执酒杯,声音慷慨激昂,“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高处不胜寒啊~~~”    瞧着地上空了五六个酒坛,对着某人把名诗窜成的不知所云的句子,苏泽冷笑地看着,权当猴在耍。若不是柳府的管家闹死闹活让他过来相劝,他才不愿意看某人的吝啬鬼模样。    “不过是区区一万两银子。”苏泽讽刺道,“又不是什么正经来路。”  “谁说一万两的,明明是两万两。”  醉眼朦胧的柳宰执活脱脱被人抢了食的小狗崽一般,憋着仙人一般的脸,委屈巴巴地汪汪。    “两万两?!一个秀女大选,你哪里贪得那么多?!”苏泽生平第一次承认小瞧了柳大人的能力。    “储秀宫三年才用这么一回,锦被盆架等等用品,是不是要换一换?我不过是指定了一家。对,还有日常的餐饮提供。”柳琪才掰着大拇指说道。    “再来呢,八十二位来自大钊各郡的女子不是高官之女,便是富甲一方的小姐。总归不能是一人前来。而储秀宫历来只准许秀女携一名丫鬟入住。其他陪同来的马车夫、仆子、丫鬟甚至是夫人,是不是该安排住处呢?我便指定了两家客栈。”柳琪才勾了勾食指。    “好好好。往常都是自寻住处,你如此做法倒是给他们提供了方便。”苏泽反讽道。    “自然自然。”柳琪才得意地应了,又补充道,“这些秀女多是第一次进京,为了彰显我大钊京都的风采,我还组织了两三次春游,诸如京郊有名的福缘寺、大境山,还有赏桃花的春林园等,皆留下了秀女们的倩影。只需要每人十两银子,还有点心茶水伺候。”    “确实不多。”苏泽无语地道。  柳琪才所说的地方不需要花银子即可进入,点心茶水更不值几个钱。不愧是大钊第一佞臣,当真会盘算。    “如此,也够不到另外一万两吧。”    “这些达官富家女来了,怎能不买些京城出彩的饰品回去。我在春游之外,还组织他们到了京城几家有名的金银玉饰衣服布料铺子,还有京城特色酒楼品尝地道的京菜。”  柳琪才醉得不清,说得却极其清楚:“只抽了店家们一成的利润。”    “厉害厉害。”苏泽气笑了,忍不住拍掌。    “还有哦。”柳琪才挑了挑眉毛,狡猾又得意,“你想啊,秀女皆是各郡才情姿色家世皆备之人。八十二人中能被皇上选中,不过区区几人罢了。如此顶尖的绝色才女,恰好配得起我京都贵府各家儿郎……我组织了几次赛诗会,大家一同探讨下文学。作为文官之首,也算为大钊文学尽一份力所能及的力。”    苏泽叹服地点头。这哪是赛诗会?这是择妻择婿会。    “赛诗会的请帖,我才收这个数。”柳琪才伸出一根食指。  “十两?”苏泽回道。  柳琪才切一声,轻蔑地撇一眼苏泽,道:“是一百两。”    如此算来,何止一万两。  苏泽扶额:“不义之财如流水,活该去了。等等……这些皆与秀女入宫选举无甚关系,不需要归还。除了私下贿赂你,用于美化秀女画像的一万两,另外一万两到底何处来?”    “瓜崽。”  柳琪才抬袖,颇为潇洒地擦去嘴角的酒,摇着所剩无几的酒壶:“赛诗会中自有成了的佳偶。那么,不让圣上看中,成了他们最重要的诉求。当然除此之外,也有本就不想成为妃嫔的秀女。她们皆知我最得圣心,最知晓圣上的喜好。不知花了多少银子,私下询问我该如何打扮、如何举止,才能讨皇上厌弃。如今秀女大选取消,丑化秀女形象收的一万两和美化她们收的一万两,这两万两自是要还的。”    “柳琪才!”苏泽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世间怎能有如此好财择利之人。    “卿卿——”醉酒的柳琪才把自个的罪行透了光,见苏泽真是怒了,残留的理智促使他拉长了尾音,撒娇地叫苏泽的字。    “住嘴。”心颤了颤,苏泽叹一句,“两万两没了,不是还有剩下的嘛。我不追究便是了。”    苏泽容貌胜于京都,父亲骄傲于儿子的才情和相貌,待苏泽弱冠时,为他取字“子卿”——“有匪君子,卿卿佳人”之意。    卿卿之语太过亲昵,苏泽一向不愿人喊他的字,尤其禁止柳琪才叠音‘卿卿’喊他。    柳琪才抱着空酒壶在竹席上打滚,意识逐渐散去,已不惧于苏泽的怒火,心中还在为痛失的巨额银两心痛不已。    他呢喃道:“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这才是伟大的爱情,坚贞就在这里……”    飒飒的夜风没有带走柳琪才的呢喃,苏泽清楚地听着不似诗词的韵律,只觉漫天星斗化作了流星闪进心湖,天地倒了个,天已不是天,地也不是地,唯有真切的自己随着星辰旋转坠落。    “你……住嘴。”苏泽颤着声音道。    “才不!啊!坚贞就在这里。”柳琪才随着本心继续诵读,“爱——不仅爱你闪光的身躯,更爱你代表的价值,啊银子——我的银子。”    流星落进了湖里,熄灭了所有的光芒,徒留下淡淡的涟漪,以及所有的黑暗。    苏泽深深呼了一口气,撘眼看呢喃着睡去的某人。  他竭力压制住杀人的冲动,拿脚踢瘫若烂泥的柳琪才:“滚——滚回去睡。”    柳琪才梦见了一只通体黑亮的猫,闪着一双哀怨的眸子,一爪子一爪子地挠自己。不疼,挺烦的。    让不让人好好睡觉了!他猛然一扑,把猫扑进怀里,终于猫儿乖巧地不动了。柳琪才舔着唇角残留的酒味,砸吧砸吧嘴,又睡了过去。    苏泽被柳琪才扑了个正着。他抬头仰望院中的一抹天,有漫天的繁星,星下是缀着青果的桃树、花瓣纷飞的海棠……他把自己困在这方天地。    夜风微袭,有丝丝的燥气,仿佛已有了夏的气息。    琪才,我就像那夏树,你似夏蝉。我看见你从我的脚底,倔强地掘开重土,一步步向上攀爬。你成长得是如此之快,转眼站到了我的枝头。你是那般弱小,却挣扎地褪去泥土的颜色,生出通透美丽的翅,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你发出的声音如此的繁杂,嚷乱了我宁静的夏。而我却不想你离去,只想为你撑起一片荫蔽,甚至想你只探取我的汁液。想你,一生只选择我作为栖息。    我莫是疯了,从很久很久以前。  苏泽缓缓躺下身来,闭上眼,任身上醉酒的人趴在自己的胸膛酣睡,任纷纷扰扰的海棠花瓣洒落在自己的脸上,眼睑上,怀中人身上。    苏泽伸出手在海棠花的遮掩下,小心翼翼用小拇指勾住柳琪才的小指,缓慢、轻轻。    海棠花瓣为衣,满天星斗为棺,此生同葬。  只是我的奢想。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