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娇昨夜难眠,白日直犯困,趁着晌午歇觉,直至近日入时分,才起身替刘绍收拾东西。    这屋子原就是他的,她方住了一日,楚儿还未将带来的箱笥都打开,此刻目之所及,除了她的两身衣服并钗环首饰,便都是他的。    靠墙的箱笥橱柜中,有他的四季衣裳,各式深衣、中衣、发冠、鞋靴、铠甲等,林林总总,一时难以理清。    她将夏日轻薄的常服取出几套,一一叠好,配上腰带、玉佩等物,置于榻上。    楚儿被她搅得心惊肉跳:“姑娘,大王要远行吗?为何要整理行装?”    “这些衣物一会儿都要送去书房,往后,大王该是要住在那儿了。”阿娇边回答,边环伺屋内,检视余下物品。    案上还有简牍,箱笥也有几个装满简册,她拿不定主意,到底该不该一并拿去。    楚儿当即苦了脸,一副欲哭的样子:“姑娘貌若天仙,若换做他人,疼还来不及,大王竟忍心撇下姑娘独居?”    阿娇心中亦是有些难堪,她自小便被众人捧在手心,及至在长乐宫侍奉刘安,也从未被冷落至此。好在出嫁前,她便想通,此刻除了些微难堪,再无伤心痛苦。    楚儿如苹果一般的圆脸皱成一团,阿娇忍不住轻轻捏一捏,安慰她:“这样的日子,往后还长,习惯便好,毋需伤心。”    她将一叠衣物塞进楚儿怀中:“去吧,将这些搬到书房。”    刘绍回来时,便见楚儿抱着他的衣物往书房去了,待踏进房门,又见榻上有许多整齐衣物,皆是他的,而他的新妇正打量着箱笥里的简册。    “夫君,我已将夏季衣物理好,即刻便送去书房。余下的衣物,待季节变更时,我再行整理送去。”阿娇以为他是来催促的,先前并未料到他这样早就回来,她还未及将东西都搬走。    她复指着那堆简册道:“夫君,这些是否也要移去书房?”    刘绍眼前又飘过今晨她惊讶委屈的眼神,他只挥手道:“不必了,还是放回去吧。”    阿娇一愣,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改了主意,难道不打算搬去书房了?    她又出门,让才从书房回来的楚儿再将东西拿回来,楚儿皱着的圆脸顿时舒展了,连忙又回去。    侍女们要过来给刘绍更衣,却被挥退。他再度换上往日风度,面带微笑,温润如玉,双眸只凝视着阿娇。    阿娇疑惑,这人怎的变脸如此之快?他微笑时,看来温和无害,令人如沐春风,不觉卸下心房,然而一旦那笑容消失,他冷漠的样子便令人瞠目。    他如一把温柔的匕首,若不小心耽溺其中,便会在不知不觉间被狠狠刺伤。    她垂眸上前,亲自为他取下配饰,解开腰带,脱下深衣。    两人靠得极尽,甚至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和呼吸。    刘绍双臂平展,阿娇立于他身前,肌肤如雪,两颊染粉,发间幽香阵阵。    她身材娇小,身量才至他肩膀处,收拢双臂,便能一下子将她密不透风的包裹住。    他无端念起家中小妹,同是十五岁,却仍旧日日依偎在母亲怀中,冲兄长撒娇讨好。而眼前这个女子,却已离家远嫁,更何况她貌美如此,必定从小为父母家人宠爱,如今遭此冷遇,心中定有委屈。    这样想着,心中便对她生了分歉意。他不由伸手,如待小妹一般,揉揉她的发顶,掌心间如软绸锻面的触感,教他流连片刻。    阿娇感受到他手掌的抚摸,不由抬头。她第一次在撞入那双眼眸时,捕捉到一抹温情,真实而动人,像是透过她,想到了旁的什么人。    阿娇低头敛目,移步稍退:“夫君今早离去时,曾让我勿要将手伸太远,可还记得?”    刘绍扬眉,原以为她会就此战战兢兢,伤心难忍,抑或是愤愤不平,却不料此刻如此大胆直白。只是她态度恭敬,又不像要无理取闹。    他点头:“孤说话重了些。”    事情算是过去了,他也不再追究,要她不必再惴惴。    阿娇却并未感激他的宽容。    她将田儿唤入内:“昨夜在书房外窥视的,便是她,夫君可还记得?”    田儿早已抖如筛糠,跪地求饶:“大王,婢再也不敢了,请大王饶恕。”    刘绍不语,夜里烛火昏暗,当时那婢女也并未抬头,仅是一瞥,他并未记下长相。    阿娇道:“今早夫君提起时,我只觉纳闷,昨夜始终在屋里,置于侍婢,除了楚儿,也不曾有旁人进来,从赵国随我而来的其他婢子,皆守在外,一夜未曾离去。今日一问,方知是这一个,擅自去了书房。试想,我才嫁来不过一日,昨夜更是头一遭踏入这信宫,人尚未认全,如何能指使哪个,烦扰夫君?”    她娇美的脸庞露出半分委,半分忧愁,带露含烟:“我知夫君对周遭婢子奴仆也无暇操心,对我更是不喜,只是,我也不愿无端被误会至此。今日夫君宽容,并未苛责,将来若再有此种,我又该如何自处?”    刘绍心中诧异,望着她的模样,看似柔软无害,实则在指责他,从前没有管束好身边仆从婢女,才让人趁虚而入,如今却不分青红皂白怪罪她。    倒是他错了。    他方才的怜惜愧疚统统消失了,这小女子,生得美丽娇弱,却半点亏也吃不得,如一只调皮的小猫,温顺听话的外表下,是随时会扬起的利爪。    “这么说,是孤疏忽,错怪王后了。”    阿娇脸上闪过一抹难掩的得意,眼中闪着狡黠的光。    刘绍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只得意的小猫,嘴角不由掠过笑意:“好在如今有了王后,这信宫诸事,孤便悉数交给王后了。”    阿娇一愣,她原想既然自己为刘绍不喜,不如同他划清界限,将来与他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谁知他一反昨日的冷淡疏远,倒主动让她管事,这与她的初衷相去甚远。    他既提了,应下便是。    “多谢夫君信任。”    刘绍沐浴后,便去了书房,连晚膳也是在书房用的。阿娇乐得清闲,沐浴用膳后,便带着楚儿,一道在信宫中漫步消食。    同为战国时旧宫,信宫虽也建得恢弘大气,台高殿阔,却远没有邯郸赵王宫金碧辉煌,奢费铺张,吃穿用度一律从简,就连仆从侍婢,也只有赵王宫的一半。依阿娇看,便是她赵家宅子,也比这里讲究。    刘绍驻信度已有数月,期间不乏当地官员与豪强大族的攀附讨好。听闻但凡有人想为刘绍进献美人财帛,都被他婉拒,只有米粮牲畜,来者不拒——这些他都悉数送至军营,给将士们充作军粮。    难怪他能得天下豪杰青睐,若换做刘真,只怕早就一一笑纳,哪还会想着犒赏将士。    楚儿跟在身旁,兀自高兴:“大王必定也是喜欢姑娘的,否则,怎会又要搬回来?”    阿娇笑而不语,带着楚儿回寝房。她不知晓刘绍为何突然改了主意,只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定不是因为喜欢她。    刘绍不搬去书房,阿娇便得等他归来。    时至人定,她坐在榻上,对着烛火绣香囊。她的女红并不出色,母亲恐她出嫁后,因此遭夫家嫌恶,便请了远近闻名的绣娘指点,又嘱咐她,出嫁后必得苦练绣工。    她打心底里以为,不论绣工是否精进,夫家都不会欢迎她。不过,绣个香囊,打发时间也不错。    原先在家中时,她也爱习字。只是刘绍喜简朴,习字格外浪费锦帛,即便她的嫁妆中不乏布帛,也得顾及名声。    近夜半,刘绍方才回屋。    阿娇为他换上寝衣,立于旁侧,终于有些紧张。    昨夜新婚,二人分室而卧,教她躲过去了,今夜却不知会如何。    刘绍似没有觉察她的紧张与不安,自顾自便坐到床边,见她仍站在屏风侧,只笑道:“时辰不早,王后也早些睡吧。”说罢,便上床躺下。    阿娇一一吹熄蜡烛,踟蹰片刻,终是咬着牙,轻手轻脚爬上床,在刘绍身侧躺下。    二人肩并肩仰卧,中间离了半臂距离,她能隐隐感觉到他身上的热度,仍是紧张。    不过片刻,宁静的空气里,便只剩下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刘绍似乎已经熟睡。    阿娇小心翼翼侧过头,在黑暗中悄悄观察他的侧颜。    朦胧的月光透过窗户,洒在他高挺的鼻梁,深邃的轮廓,衬得那张脸越发温润如玉。    真是个怪人,阿娇心说。    刘绍仿佛有所感应,忽然睁眼,侧过脑袋,漆黑的眼眸注视着身旁的小女子。    阿娇像个做了坏事却突然被父母抓包的孩子,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涨红了脸,窘迫的紧闭双眼。幸好黑暗中,他看不见她颊边的红云。    耳边传来一声低笑,紧接着便是几不可闻的叹息。    刘绍转投闭眼:“睡吧,我不会碰你。”    周遭再度恢复宁静。阿娇紧闭的双眼悄悄掀开一角,他似乎真的睡了。    方才的局促不安终于消退,她轻舒一口气,正欲闭眼入睡,却忽然瞥见,身旁人的薄唇边,勾起了个细小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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