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恬离开咸阳城不足三个月,其弟蒙毅便被调令回宫城。蒙予白则被削职禁足在府中。一时间,蒙家的势力被大大压制了。 元月元日的那个深夜,李玑珥终于迎来了自己的十五岁。 如同鲜嫩的花卉在暖春中怒放,迎着朝阳向天空肆意展现着独有的妖冶。那一年里,弥漫着李玑珥此生最祈盼的芬芳。 三月,王芷衡被诊断出怀了身子。长公子府即将迎来第一个孩子。 她那是第一次看到扶苏笑得如此欢愉。 七月,她收到了边境传来的一方锦盒,打开些许,便已然看到工笔精美的一角山河之势,眼中暗光一闪动。 取下怀中的玉佩,放入锦盒中,藏在闺榻之下的暗格之内。 十一月底的寒夜中,那人踏着风雪入了窗阁,冷意袭来让睡梦中的她蓦然惊醒。醒来的一瞬间依稀记得那是个现世安稳的梦,再过了片刻,便全然忘记了。 她起身,未穿袜子踩着鞋履,随意披了一件外衫便要去关窗。 却看到窗阁之上那个熟悉的身影。 风吹衣袂,猎猎缥缈。 她走近窗阁,雪随风无声入室,拂过她轻扬的发丝。 他将一盅温酒放入她手中。她早已被风吹得周身冰冷,竟只觉得只有掌心还有一点暖意。低下头,打开酒盅的盖儿,清冽的酒香扑面而来,里头似有带着丝丝清甜。 她抬头,疑惑地望着他。 “易水河边,雪中忘忧花。”他看着她先是一愣,然后才举起酒盅直接入口,温香辛辣呛得她禁不住咳嗽起来,手中酒竟是洒了大半。 原是冬取易水河边的酒水封存地下,再待到夏季忘忧花开时,同花共酿而成的新酒。 雪中忘忧。 她将余下的酒一口饮尽。这果真便是雪中忘忧了。忘却前尘往事,忘却痴心错付。忘却她心中,大雪纷飞里少年眉眼中的缱绻温润。 “你知道我期许的,是怎样的姻缘吗。”她微醺的眼中,竟比平日里多了几分女儿态,她伸出手,触摸过那相似的眉眼,“死生不负。我想要的,是这样的姻缘。” “好。” 他便只说了这一个字。 她站在窗边许久,看着窗口外风雪凌乱,空空如也。如若不是手中的酒盅冰凉,她竟似都要忘了他曾来过。 她素来一诺不悔。 秦王政三十四年深冬。及笄之年的李玑珥,于相国府中行六礼,拜天地,就这样嫁与了子婴公子。 这一段初结的姻缘,世间竟无几人知。 同一日,长公子府降生了一位女孩儿。扶苏甚喜,数日未眠伴于妻女身侧。扶苏为她取名澜和。李玑珥听着,觉得真是个好名字。 澜和。愿天下安澜和顺。 而从这一位女儿降生于世开始,天下,便再未有安澜和顺过。 秦王政三十四年,伴随着长公子府孩子的啼哭,伴随着相国府结亲的喜乐,伴随着咸阳城中宁静到诡异的一片欣欣向荣之态,许多人一生的静好,便是在此刻彻底凝结。 秦王政三十四年十二月十四日。前往蓬莱仙洲求取长生不老药的千位童男童女,在一片无垠的大海中一去不复返。有谣言传道,那是众人不堪暴虐,故而设计放走了那些无辜的孩子们。 陛下大怒,蓬莱仙洲的失踪,让陛下那颗惧怕死亡的心愈加不安起来,而一颗帝王心的惶恐,便预示着整个天下的动乱。 除夕过,新岁至。 元月未过,不用谁传话,她都听说了宫中出了件了不得的大事。 陛下素来倚重的那位方士卢生,不堪陛下迁怒雷霆,害怕求仙药不得而被治罪,连夜逃出了咸阳城。 单单只是逃出便罢了,从卢生家中搜出许多文书,竟然全是大逆之言。卢生肆意然道陛下治国暴虐而致举国难安,还预言大秦将亡。 一时间,朝野哗然。 陛下大怒,将平日里与卢生亲近的几位方士尽数抓起,严刑拷打问是否还有党羽,不出三日,牵连人数便已到了百人之多,其中还不乏拜官就职之人。 到了一月底,抓获了四百余人。其中多数人自幼饱读儒学,都曾多少论国事,谈旧史。说得自在了,免不了都说上几句先六国仍在时的主君们优良德行,意图劝谏陛下施政宽和些,福泽苍生。 但这些话此时此刻被揪出来,便是成了大逆之言。赞六国旧君而判皇帝,惑天下以不和,是为动摇大秦的根基。 李斯问陛下,这些人当如何处置。原以为会尽数革职,发配边远之地。 却没有想到,陛下盛怒之下,竟下令将其尽数活埋。 在事情一步步恶化的过程中,李玑珥早有预备,在宫中买通了探子就是为了尽早准确掌握宫中的任何变故。 故而一听到此令,她也未来得及换上厚实的外衣,披上一件狐皮大氅便出了门去,奔到长公子府门前时,正看到车夫一抽马鞭,正要起步。 “公子留步。”她声音扬起,脚下一蹬跃上马车顶,再一个翻身跳下马车前,车夫想要阻止她却被她眼疾手快一脚踢下了车,护卫拔刀的瞬间听到了扶苏的指令,便退到了一旁。 李玑珥还微喘着气,氤氲成一片白雾。她鼻子和耳朵被冻得发红,她扶着马车口,望着扶苏道:“长公子要进宫?” “是。” “为的是那些方士。” “是。” 他答得如此利落,倒是让她不知当如何接话。 “公子,不要去。”她钻入了马车中,“那些方士为何会惹来杀身之祸,公子难道还不明白吗。” “扶苏明白。”他抬眸望着她,眼中无畏而无撼,“我知道元姑娘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也知道,你拦不住我。” 他知道她会来阻止他。那他便该知道,他这究竟在做什么。 在这个节骨眼,他还要去插一手。他还说,她阻止不了他。 她眉头愈蹙愈深,忽的一下扣住他的手腕,道:“你当真以为,你是陛下亲子,他便断然不会杀你。扶苏,适可而止吧。如果你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你还谈什么,要给整个天下真正的安澜和顺。” “元姑娘,你还是不懂。” 他的声音轻柔,却掷地有声,透着无形的铿锵之意。 “有些话,一定得有人说给陛下听,无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这个人,为什么永远都这么倔呢。 “那个人不是你的话,就不可以吗。”李玑珥指尖用力,嵌入他手肘处的肌肤,“我只想你活着,好好地活着。” 他的视线,从她脸上缓缓挪开。 李玑珥咬紧了牙,似是恨极了他这副模样。可偏偏,她又拿他半点法子也没有。 “好,好。”她长袖一挥,放开了他的手,说,“你想说的话,我去说。无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我来付。” “元姑娘大可不必如此。”扶苏却一下抓住她的手,阻止了她将要离去的势头,“这是扶苏自己选的路。无论是什么样的结果,扶苏都无怨无悔。可元姑娘,你有别的路要走。” 她活了十五年有余,好似从记事起,便只为一个人流过眼泪。 她眼通红,依旧是咬牙切齿的模样,回过头望着扶苏,说:“我的路,就是退而保我心中人一生欢愉,进而扶明君终有一日得临天下。扶苏,你就是我李玑珥今生的路,无关姻缘情爱。你若有了差池,我便无路可走了。” 她早便嘱咐过他,仔细父亲大人。 但扶苏终究不是个只为权而谋的人,诛心之局,如何可破。 果然,果然如她所想。也许,比她想得更糟。父亲大人是想要扶持子婴的。而在此之前,他必然先对付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公子。而他最先动手,竟然是对付扶苏。可是为何呢,为何不是胡亥。为何不是最得陛下圣心的胡亥呢。 在天下人眼中,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难道不是公子胡亥吗。 而当她彻底看清楚扶苏此时此刻的眼神后,她也终于明白,她的确阻止不了他。 她不能慌。 退出马车,她脚程加快,又跑回了相国府中。 踱步飞速,裙裾乱摆。 ——三样东西,你有本事拿到,我便如约嫁与你。 用金匙打开闺榻下的暗格,取出那一个锦绣盒子,再打开了上头的长锁,将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一点点展开。 ——长安令玄白二符之一。九天蒽山海图。还有,北境易水河边的,雪中忘忧花。 手中的书卷尽数铺开,长至三丈四尺。 这便是,绘尽天下山海路的,九天蒽山海图。 天色渐暗。她身着一袭黑裳,在夜色中快步行走。悄无声息地翻过了府邸的高墙,如进了自家门一般熟门熟路,推开了窗阁,一把长刀便应声刺出,险些抹了脖子。 “四白!”她低喝一声。 有了前车之鉴,蒙予白显然这一次更机灵了。收了刀势,仔细看了窗外人的模样,蹙眉道:“元儿?” 蒙予白被禁足近半年,自然是全瞎全盲,近日里发生的滔天大事也一概不知。 却见她环顾四周,飞快将自己手中的一卷图放在了他的手心,道:“你快马加鞭往北境而去,将这个交到蒙恬蒙将军手中。我另有手书一封,你可交于他看。” “可陛下已将我禁足……” 她声音急切到有些尖锐。 “你手里握的,可能是长公子的性命。此番绝非寻常,一旦陛下起了杀心,能够保得住长公子的,便只有你的父亲,蒙恬大将军了。” 蒙予白霎时怔了。 低下头,看着手中沉甸甸的一卷图,面色渐成肃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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